<散文>沙上的印痕

我是东门外那片沙滩的常客，去时总爱挑黄昏将尽未尽、海与天尚在藕断丝连的时刻。白日里的喧嚣，已随潮水退去大半，沙滩显得空旷而宁静，像一张被轻轻抚平、等待重新书写的巨纸脚步落在上面，发出沙沙的、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痕，深浅不一，一路迤逦向水边。

我走出一段，回身望去。一幕有趣的景象便展开了：离海水最近的那行脚印，边缘已经开始模糊，漾着一圈深色的水渍；稍远些的，轮廓尚存，却已不那么分明；而最近处的，虽则清晰，在那一片广漠的黄沙上，也显得渺小、孤单，甚至有些稚气了。仿佛我刚刚完成的脚印“书写”，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用温柔的耐心，一行行地擦去。

我不禁停下，索性在潮水刚好够不到的沙脊上坐下。不远处，一个孩子正全神贯注地垒着他的城堡，细沙从他指缝漏下，塔楼渐成规模，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更远些，一对恋人并肩走过，他们的脚印挨得很近，拖出两道亲昵的痕。这些痕迹，连同我的，以及更早之前早已了无踪迹的无数人的，此刻都静静地陈列在这片沙滩上，构成一幅关于“经过”的、暂时的集体素描。

然而，晚潮正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又一次漫上来。它以一种宽和的、抚摸般的姿态，漫过那城堡的基座，抚平那并行的足迹，也将我望向它们的视线，一点点地推远。

天色暗了下来，海面成了一整块沉郁的深蓝，只有天际尚存一抹蟹壳青。我起身，循着来路返回。来时那一路用心的足迹，大多已难以辨认，被晚风修整，被暗影覆盖，或干脆被新的、不知谁留下的印记覆盖了。我似乎走在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然而，当我走上坚实的防波堤，拍去裤脚细沙的那一刻，心里并无半分怅惘。

潮声在耳，沉稳如大地的心跳。我知道，明日清晨，这片沙滩又将洁白如新，等待着新的脚印，新的城堡，新的凝望。而它，连同其上海风永恒的低语，已成了我精神里一块抹不去的、坚实的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