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坐在一片废墟的顶上。这废墟,是我白日的世界;这墟顶,便是我夜里遁逃的孤岛。
起先,天是带着一抹残喘的胭脂红的,像白日烧剩的灰烬。但夜,终究是毫不留情地漫溢上来了,那些星子,便一颗,两颗,继而千颗万颗地,无所凭依地浮现出来。它们并不闪烁,只是钉在那,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绝对的冷静。在这片静谧的天空之下,白日里那些扰攘的声响,那些名与利的计较,便像退潮一般,訇然地,却又无声地从我心头撤走了,留下一片潮湿的荒凉。
我的目光,便试着去追逐一道极淡的星轨。我想象那束光,在出发的刹那,或许正映着罗马角斗士的血,或许长安的曲江畔正飞着诗人的酒。它穿越了如此漫长的、几乎令人疲倦的时间,行走了亿万年,最终,落入我偶然抬起的眼帘。这究竟是怎样的相遇,是宇宙慷慨的馈赠?还是它无心的、近乎残忍的一瞥?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接住的只有夜色。星,是不能作答的。
忽然便记起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那该是另一个在相似星空下无法安眠的灵魂写下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这声音,穿过一千多年的夜,竟与此刻我的心跳重叠。原来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盘无言的棋局;所感的,是同一种被抛掷的苍茫。那么,我耿耿于怀的那些得失、那些纠缠、那些自以为坚固的拥有,究竟又是什么?怕不都是被风一吹就散的尘埃罢了。
而星,只是无言。它们的光,是冷的,秩序井然,仿佛一部写满了真理却无人能识的天书。它们不安慰,不嘲讽,只是存在着,以它们绝对的久长,映照我生命的倏忽。
我低下头,最初的悲凉,反倒渐渐沉淀了下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清明。是的,我的生命只是一支瞬息即灭的火柴,连一道微痕也留不下。但也正因如此,这支火柴才更要好好地、认真地燃烧。它只为在划亮的刹那,看清自己的指节,看清身旁另一双同样温暖而惊惶的眼睛。意义或许本不存在,存在的是这燃烧本身——这感知,这思考,这爱与痛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