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苔衣

柳絮飘进窗棂时，我正擦拭镜中人的肩膀。那些细小的绒毛附着在锁骨凹陷处，恍若去年深冬的雪粒子，在体温里凝成半透明的痂。南方的梅雨在瓦楞上锈蚀时光，水痕顺着墙皮爬进书页夹层，将钢笔字洇成深褐色的菌斑。母亲总说谷雨该翻晒霉湿的记忆，可掀开樟木箱的刹那，越冬的飞蛾正从旧毛衣领口簌簌跌落——每片翅粉都沾着二十四节气未晾干的叹息。

墙根的蜗牛壳裂作两半时，我正数着指节上的螺纹。螺旋状的年轮里积着三年前的台风碎片，被雨水泡发的车票残骸蜷成淡青色弧线。原来思念也会结痂，在旧伤处裹满钙质层，教人辨不清新生的壳与陈年的疤。北归的雁阵掠过电线杆，翅尖扫落的冰晶坠入眼角，融成盐粒堵住泪腺。我忽然懂得如何用淤青喂养盆栽，把溃烂的月光埋进君子兰的根系。当晨雾漫过窗台时，所有结痂的往事都会在叶片背面凝成露珠，坠入更深的黎明。

蝉鸣撕开树皮时，我正修补晾衣绳上的缺口。断裂的纤维里游出青灰色的云絮，缠绕成母亲编筐时遗落的藤条结。父亲栽的枇杷树又在爆芽，新抽的嫩枝穿过防盗网缝隙，将斑驳的光影织成祖母的粗布围裙。灶台边的搪瓷缸长满铜绿，杯底沉淀的茶渍正缓慢生长，开出米粒大小的霉花。原来腐朽也会绽放，在时间的褶皱里舒展菌丝，将霉斑绣成暗夜里的星图。

雷声碾过屋脊时，我正拓印老墙上的雨痕。那些蜿蜒的沟壑里游动着二十年前的月光，父亲修补漏雨的棉线还悬在房梁，结着蛛网与尘埃编织的茧。雨水浸透的墙皮下，石灰与往事层层剥落，裸露出红砖上稚童歪斜的刻痕。褪色的"正"字仍在丈量成长，而裂缝里探出的蕨类早已高过当年踮起的脚尖。

石阶缝的苔衣又厚了半寸，在阴翳里举起绒绿的旗。晾晒的床单在风中鼓起透明的帆，褶皱里抖落的陈年往事，正随柳絮飘向更湿润的季风。我不再惧怕衣襟上洇开的雨渍，如同不惧锁骨间栖居的整个江南的潮气。那些在霉斑里发酵的、在锈迹里结晶的、在裂缝里抽芽的，都将成为体内正在孕育的、细小而温润的宇宙。

暮春的云絮漫过晾衣竿时，晾衣夹正衔着往事的边角。我们都不必回头，往更深的绿意与更明亮的雨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