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那种腌久了的鸭蛋壳的灰青色,晕染开,沉沉地压着。风倒不怎样烈,只是尖尖的,带着些微的寒气,像一枚极细的绣花针,在你脸上不经意地一刺,不痛,但那冷意却清清楚楚地渗到肌肤里去了。园子里那几株老榆树,叶子早已落得干干净净,剩下一丛丛黝黑的、光秃秃的枝丫,瘦硬地指着天空,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白描,笔意是那样的苍劲而荒寒。夏日里那些泼辣的、油汪汪的绿,此刻是一点影子也寻不着了。
墙角的菊,也已开到了荼蘼。那花瓣失了水分,蜷缩着,边缘泛出些枯败的褐色,却还固执地挂在枝头,带着一种病后的、憔悴的黄。古人说“人淡如菊”,想来是秋日那种丰腴的、舒展的菊;眼前这冬日的菊,却只剩得一副清癯的骨架,在风里微微地颤着。
我拢了拢衣领,信步走去。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失了脆劲儿,踏上去只发出一种闷闷的、窸窣的声音,像是无可奈何的叹息。空气里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是泥土的、腐叶的,混着一点清冷的霜气的味道;这气味吸到肺里,人便觉得沉静了许多,那些个扰攘的思绪,也仿佛被这冷空气滤得澄澈了。
正凝神间,鼻尖上忽然触到一点极凉的湿意。抬头看时,竟下起霰来了。不是雪,是那种细碎的、粉一般的雪珠,疏疏落落地,混在灰蒙蒙的空气里,不细看,几乎觉察不出。它们落在干枯的草叶上,发出极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啮着桑叶。这声音,反教四周显得更静了。
我忽然想起南朝谢惠连的句子来:“瀌瀌奕奕,联翩飞洒,徘徊委积,……”那是写大雪的纷繁与华美。眼前的初雪,却是这般吝啬与羞怯,全无那般气势;但它自有它的好处,它来得安静,来得通透,像一句无声的偈语,点化了这苍茫的天地。
回到屋里,炉火正温温地燃着。窗玻璃上,已蒙了一层薄薄的、牛奶样的水汽,将那外面的世界,氤氲成一片模糊的、温柔的灰白。我呵开一片,向外望去,那霰不知何时已住了。天地依旧,只是更沉静了些,仿佛一个素心人,收拾停当了,预备安然地度过这个长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