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昨夜开始收敛了锋芒,像一位远行前的信使,把银杏叶一页页折起,又轻轻叠放在石阶、瓦脊与长椅的扶手上。那些扇形的小笺,边缘已卷曲成柔软的弧度,脉络里却还残留着十月末的金色阳光。我弯腰拾起一枚,指尖触到微微的凉意,仿佛触到一段被岁月漂洗过的绸缎——它曾经在高处喧哗,如今甘愿躺在尘埃里,把最后的灿烂交给过路人的目光。
天空比昨日又高了一寸。雁阵掠过,像谁在澄澈的瓷面上写下的一行行书,拖出渐远渐淡的尾音。它们带走了土地剩余的体温,却把悠长的啼鸣留给旷野,让伫立田埂的我忽然明白:所谓离别,不过是把温度换成回声,把回声换成记忆。脚下的稻穗早已垂下沉甸甸的誓言,穗芒在冷雾里闪着微光,像无数盏被点燃的小灯,为南飞的翅膀送行,也为守夜的人守住最后一寸暖。
霜降是在凌晨三点悄悄完成的。窗棂被它用银线描了半圈,像月亮遗落的耳环。我推开木窗,一股清冽扑面而来,仿佛有人把山泉倒进呼吸里。远处的落叶正与枝干举行最简洁的告别仪式:没有掌声,没有祝酒,只有一声极轻的“咔”,像琴弦崩断,又像心脏漏跳一拍。那声音小得几乎不存在,却在旷野里回荡很久,像秋留给冬的一句暗语——“我走了,但把影子留给你。”
第一片雪在傍晚抵达。它先是试探性地触碰屋檐,见无人责怪,便招引更多伙伴,窸窸窣窣落满瓦沟。梅枝在院角悄悄收紧花苞,像攥紧一簇不肯示人的火种。寒鸦掠过,翅膀抖落碎银般的冷意,溅起暮色里看不见的火星。我伸手,雪片落在掌心,不及细看就化作一滴透明的水,仿佛时间把一整季的絮语浓缩成一句“珍重”,又立刻收回。
我合上窗,把雁声、落叶、初雪都关在玻璃之外,却关不住它们留在心底的涟漪。秋与冬的交接,原是一场无人主持的仪式:风是司仪,霜是界碑,雪是信笺,而我是那个在田埂上迟归的行人——手里攥着半片银杏,靴边沾着稻茬的泥,心里装着一整季褪色的阳光。冬已至,门扉轻叩,我深吸一口混着姜糖味的空气,轻声应道:“进来吧,新的故事,请从炉火旁的第一缕白烟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