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还粘在老槐树第三根枝桠时,梅雨季的潮气已把蝉鸣泡得发胀。这青铜钟似的空壳是去年夏天按下的暂停键,如今被七月阳光重新拧紧发条,震得晾衣绳上的水珠簌簌滚落。
我蹲在井沿磨刀,青石凹槽里蓄着前夜的雨水。刀刃与石面摩擦的节奏惊醒了睡莲,绯红花瓣颤巍巍地张开,露出鹅黄蕊心——像极了灶台上将熄未熄的柴火,突然被风灌进一口生气。
雷雨总在午后三点降临。先是云脚扫过晒谷场,把金黄的稻粒卷成旋涡。晾晒的蓝印花布在风里扑棱棱地响,布匹上拓印的牵牛花仿佛下一秒就要攀着雨滴的银线向上生长。当第一道闪电劈开闷热的茧,所有颜色都在雨帘中变得浓稠:芭蕉绿得更像翡翠,瓦蓝的屋脊淌成溪涧,连外婆后院的酱缸都在雨里泛起琥珀光。
西瓜在竹篮里浮沉,翠衣上水珠滚动的轨迹,与荷塘里露珠在莲叶上跳舞的弧线惊人相似。剖开的瞬间,凉气混着瓜瓤的甜香涌出来,黑色籽粒在红瓢间列队,如同正在泅渡银河的彗星群。我们吮着手指上的汁水,看檐角垂落的雨串将青石板敲出深浅不一的酒窝。
暮色是被蛙鸣声染紫的。水田里新插的秧苗列成矩阵,叶尖挂着白昼最后的金粉。蜻蜓掠过水面时,波纹把倒映的晚霞揉碎成胭脂色的鳞片。某个瞬间,整片荷塘突然被月光刷成青白色,早开的莲蓬在风中低头,细密孔洞里漏出的清香,与晒谷场残留的暑气在田埂上交缠。
祖父的蒲扇还在廊下摇晃,扇骨上缠的蓝布条早褪成月白色。萤火虫从竹林深处浮起,尾灯明灭的节奏与远处打谷机的轰鸣奇妙共振。我悄悄把白天捡的蝉蜕放进铁皮盒,连同晒干的莲蓬与半块雷击木——这些都将成为夏天结账时的筹码,在冬至夜投进灶膛,兑换成带着松柏香气的星辰。
井水温凉如初,倒映的银河却比昨夜向西偏斜了半寸。后山传来新蝉试嗓的颤音,而最先蜕壳的那只,此刻正伏在晒烫的瓦片上,将身体里储存的七个盛夏,酿成青铜编钟般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