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第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是陈老师踩着雨季的泥泞背回来的。
那天,他走了三十里山路,裤脚沾满黄泥,怀里却紧紧护着一叠信封——那是他教了十二年的学生,终于有人翻过了这座山,拿到了外面的世界递来的通行证。
村里人起初不信。他们祖祖辈辈困在褶皱般的群山里,春种秋收,嫁娶丧葬,日子像山涧的水,流来流去,终究绕不出这道谷。读书?那是闲人才做的事。可陈老师不信邪,他一家家敲门,用嘶哑的嗓子说:“让孩子认字吧,认了字,山外头的路就亮了。”
后来,煤油灯下佝偻的剪影越来越多,破旧的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再后来,高考放榜那天,整个乡都震动了——山窝窝里,真的飞出了金凤凰。
男人们的酒碗碰得山响。
“出息了!咱家的崽要去城里当干部了!”老李头把祖传的银烟锅卖了,给儿子凑学费。男娃们的背囊里塞满晒干的腊肉、纳好的布鞋,还有全村的期望——他们是被寄予厚望的种子,要落到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而女娃们的通知书,却成了灶膛里的引火纸。
“女娃读那么多书做啥?迟早是别人家的。”阿霞的爹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簌簌地落,像在数她本该换来的彩礼钱。春桃的娘哭着拽她回家:“你弟明年要上初中,家里供不起两张嘴。”
有人妥协了,把梦想折成喂猪的食槽衬纸;有人反抗了,在深夜揣着通知书逃出家,赤脚踩过荆棘,去赶唯一一班出山的早班车。
十年后,赶集的人带回山外的消息——
有人说,看见秀竹在城里的法院当律师,专帮农民工打官司;有人说,梅香成了大医院的医生,疫情时第一批上了前线。而更多姑娘的名字,消失在纺织机的轰鸣里、灶台的油烟中,或者某个陌生男人的炕头上。
但总有人记得,那年煤油灯下,陈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道线:“这是等高线,翻过去,就是另一片天地。”
如今校门口的土墙上,“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早已斑驳。蹲在下面演算的女孩们,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串倔强的省略号。
她们的光脚沾着泥土,却在地上画出笔直的辅助线——那是一条新的等高线,不是用海拔丈量,而是用笔尖、用决心、用不肯低头的脊柱。
山还是那座山。但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