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川端康成的句子。带有很典型的日本文学的气质。
有人对了下句: 苍山层雪惘似空。但是这一句就带有一点儿含糊不清的中国古典色彩了。苍山层雪的意味,和茫茫雪原上隐没在白雪之间停停走走的列车所带来的意味毕竟是不同的。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据说这一句,在日本,很多人是会背的。
好像一下就想到穿过隧道尽头的一瞬间,昏暗中忽然明朗起来的夜空,和月色下厚实而微微发亮的白雪。列车与铁轨轻微的摩擦声或是不甚清晰的风声从耳边掠过,车窗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窗外只有夜空,星星和雪。那种旅途中的等候带来的漫无目的的氛围,和萦绕在心头的异样的期待,突然就变得生动起来。
川端的叙述非常慢,非常温柔。
“你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这就是来自川端康成的温柔。他写岛村初见驹子时的印象:使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都是干净的。他的叙述温柔又绵长,一些像是梦又像是现实一样朦胧的片段,他只是构建了一种意境,一种虚无的静美,甚至说怀着一点儿怜悯。你能感觉到许多情节都算是可有可无,然而,少了一个却又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这种虚无也许没有意义,因为它本来就是空的。然而,又确实是美的。同样的虚无在《百年孤独》中也有。不过后者更为锋利和凛冽,像是荒原上一阵卷裹着尘埃的狂风,吹过后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雪国》不是这样,他的叙事一贯如此,温柔恬淡到好像有人在你身旁絮絮的说着话,还带有一点儿回忆的味道。这样淡的叙事,像是午后一场寂静飘落的白雪。
第一次读他的书时,我左手托腮,低着头,百无聊赖的翻着书,就翻到了那篇《伊豆的舞女》,看见了书上的那个老头。许是那张照片选的好,书上的川端看起来很安静,我甚至感觉这个老头很好看。是的,那样的眼睛,如果生在女子身上,大概也不为过吧。七十多岁了还自杀什么呢。这老头。他的自杀都是温柔的,不像他的学生三岛由纪夫。他嘴含煤气管,也许是昏昏沉沉的睡去了。那天下午他对家人说,我散步去了。生死之间,也只是一场漫步。
人世间的一切。在他,也许只是徒劳。他说他怀着对爱情的感激之情写下这些文字,然而,你能体会到一种深沉的绝望。也许说无望更好些。无论是从十六岁起就一直写读书笔记,还是苦练琴技,或者赚钱给师傅的儿子治已经治不好的病,在岛村看来,都是徒劳的。驹子改变不了她的生活状态,她无论怎么努力,结果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她还只是天真的相信着,天真的去做着。为了相信而相信。
这一切都被描绘成镜子里的虚无,像岛村在起了淡淡雾气的窗户上默无声息的看着叶子的映像。她的脸映在车窗上,在雾气中与周围的光影交叠着,山川,白雪,日月,水雾,光,风,女子的眼睛。一切朦胧的好像遥不可及,弥散在不甚清晰的清晨的混沌里,轻微到一碰就会碎掉。
这样的美是纯粹的,虚无的,脆弱的。甚至可以说,也是徒劳的。岛村凝视着车窗上叶子的映像,心里却泛起了对驹子的怜悯。用食指的触感记住的女人。也许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本能吧。把对不可能的事物的依恋转移到真实可感的物质上。然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徒劳。
更可怕的是,在此地,爱也是徒劳的。叶子和行男的爱,无论叶子如何悉心的照顾他,他还是死了,死前想要见一见驹子,也变成了垂死之人的徒劳的等待,我想,那样抱憾的死去,灵魂会一直不安的吧。驹子和岛村的爱,岛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和她有什么结果,只是因为在一起,所以在一起了。到最后叶子死掉,我分明的感到在驹子的哀恸之外,岛村居然有一点儿如释重负的释怀一样的情感。好像徒劳的一切终于到了一个结点了,是时候结束了。
这时候结束是最好了,故事发展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此时切断,你既想不起原因,也猜不到结果。所以心中只剩下空茫。就像雪原上覆盖的白雪。没有人来,没有人去。
他好像写了点儿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写。《雪国》没什么道理,这在中国的文学审美上大约很忌讳,空怎么成书呢?但有时候,你喜欢什么东西,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喜欢就是喜欢了。世间有很多东西,原本就没有来处。
我喜欢川端康成。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据说他接连爱上四个女人,名字居然都叫千代。千代是什么意思呢,是千年的意思。这名字很美。那些少女固然得不到这样长久的生命,也许很快就在岁月的流逝中化为一星尘土,如烟飞逝。然而,她们的美几乎是一种传承了,生生不息。
春空千鹤幻若梦。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意味呢。晚春温润的气候里,云霞满天之时,无数的白鹤自岁月深处而来,盘旋,鸣叫,向着荻花深处而去。
这样纯净而绚烂以至于虚无的美,大概就是川端所追求的了。所以雪国的故事才刚好卡在那个位置,那正是零落之前最后的悄无声息的静美了吧。
夏目漱石让学生翻译“l love you”,学生就译作我爱你,夏目说,日本人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译作今晚的月色真美就足够了。
是的,连爱都要寄托在月色这样朦胧虚无的美之间。《雪国》亦是,全文中驹子和岛村之间没有一句我爱你这样的话,叶子和行男也是。至多也只是岛村对驹子说过一句,你是个好女人。
也许是含蓄,也许是怕说破了那样朦胧和脆弱的虚无。
有些东西之所以美,就是因为短暂,就是因为虚无。
所以看到《雪国》这样的题目就想要买来看了。只觉得白雪覆盖的地方,一定很静美。那时刚读完《伊豆的舞女》,觉得这个老头真是温柔,看了《雪国》也还是一样,但又觉得他很哀伤。这种哀伤应该是骨子里的气质,不是忧郁,应该还带有一点儿对万物的悲悯。
其实我觉得我会喜欢一本日本文学已经不可思议,喜欢《雪国》带来的空更不可思议。然而,我就是喜欢了。某种程度上,日本的风雅另有一种奇异的风情。
你听日本人弹筝,你一下子就能听的出来这是日本的弹法。这和中国的文化是很不一样的。日本的筝曲也很风雅,但没有中国的清韵,它的风雅是一种更加绵长和延续的韵律,没有太大的起伏。中国的筝曲应该比作流水,日本的筝曲就要比作静水了。
一条天皇的原配中宫藤原定子死前写下了三首和歌,如今只记得其中一首,大意是:如果你还记得曾经与我的山盟海誓,那么在我死去之后,你因为思念我而流下的眼泪,会是什么颜色?我好想知道。
那时候连皇后写的东西都流淌着这样虚无的静美。
这样的女子,一条天皇怎么可能轻易忘怀呢?
也许这就是日本的古典美了。
春空千鹤幻若梦。这句话原不需要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