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总裹在一层薄纱似的雾里。清晨推开木楼的木窗,最先撞进眼里的是漫山的翠绿——油茶树的深绿、楠竹的浅绿、还有坡地上新翻的泥土泛着的嫩黄,都被雾揉成了流动的画。木楼的廊柱上还挂着去年的玉米串,金黄的颗粒沾着晨露,像谁撒了把碎星星,使得廊柱也变得熠熠生辉。
屋后的石板路是爷爷年轻时铺的,青石板被祖祖辈辈的脚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深绿的苔藓。每到雨季,石板缝里会冒出细小的蘑菇,奶奶总说那是山神的恩赐。她的蓝布围裙常兜着刚采的蕨菜,转身就进了厨房,灶上的酸汤正咕嘟冒泡,酸香混着木姜子的辛烈漫出窗——那是故乡最勾人的滋味,肥美的稻田鱼在红酸汤里翻滚,佐着自家腌的盐酸菜,连汤都要泡三碗米饭。院坝里晾着她染的蜡染布,靛蓝底色上的蝴蝶花纹,是用蜡刀一笔笔绘就的,风一吹就像要从布上飞起来。
最难忘是夏夜的晒谷场。月亮升起来时,大人们搬出竹椅,摇着蒲扇讲古老的传说,隔壁阿婆会端来刚蒸好的灰豆腐,外韧里嫩蘸着辣椒面吃,满口都是豆子的清香。不远处的小楼里,邻里乡亲们正唱着大歌,歌声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和着水车的吱呀、蛙鸣蝉唱,织成夏夜的交响。我和小伙伴们追着蝴蝶跑,灯笼花的香气混着新谷的清甜,在晚风里飘得很远,口袋里还塞着爸爸买的糖麻圆,甜糯的滋味能甜到梦里。
后来我走出了大山,却总在梦里回到那片雾中。城市的霓虹再亮,也照不亮木楼廊下的那盏灯;超市里的米再香,也抵不过故乡新米配酸汤鱼的滋味,更寻不到灰豆腐的独特口感。原来故乡早不是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它是石板路上的苔藓味,是蜡染布上的靛蓝香,是歌声里的温情,是每次想起时,心头那阵温柔的颤动。
去年清明回去,木楼前的老桂花树又发了新芽。奶奶站在雾里朝我笑,只是头发比雾还白。我忽然明白,那些藏在雾里的时光,早把故乡刻进了我的骨血里,无论走多远,一转身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