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落叶的细响

清晨是被一种极细碎的声音唤醒的。那声音簌簌的，沙沙的，绵绵不绝，却又轻得如同叹息，仿佛怕惊动了这秋日薄薄的曦光。我推开窗，满眼便是一树正在辞别的梧桐。

昨夜定然是有风的。那风像个温和又执拗的清洁者，将夏日里那些赖着不走的、肥大的碧绿，一一劝了下来。此刻，那些叶子正不疾不徐地落着，一片，又一片，打着旋儿，翻转着，像无数只疲倦了的、金黄色的蝴蝶，在完成生命里最后一次沉默的舞蹈。它们落得那样从容，那样心甘情愿，没有一丝挣扎的痕迹。

我忽然想起《淮南子》里那句古老的话：“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古人真是敏锐得教人心惊。他们从一片叶子的脉络里，便能窥见整个季节的转身，听见时光浩浩荡荡的脚步声。眼前这漫天飘零的，哪里是叶子呢？分明是时间的实体，是光阴凋谢时纷纷扬扬的碎片。每一片叶子坠地的刹那，都像一个小小的句读，标点着这庞大而无言的秋天。

一片叶子恰好落在窗台上。我拈起它。叶柄处还带着一丝湿润的、倔强的青意，可叶面却已全然是灿烂的赭黄了，边缘微微卷起，像是怕冷似的。叶脉纵横交错，清晰如掌纹，记录着它从春芽到秋实所经历的全部风雨与光。如今，这记录完成了，它便安然归于尘土。

我放下叶子，看它继续飘向地面。地面上已是厚厚的一层了，踏上去想必是松软而无声的。这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原来最盛大的告别，也可以是这样静美的，不带半点狼藉。它们以自身的凋零，成全了树干的疏朗，让天空更高远，让阳光能更通透地穿过枝桠，照亮底下新的、等待着萌发的什么。

那沙沙的细响还在继续，仿佛秋天在独自絮语。我忽然觉得，能听见这落叶之声的清晨，人是富足的。我们拥有了一个季节全部的、温柔的衰败，并从中听见了生命循环那深沉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