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灯影

老屋书桌上，那盏绿玻璃罩的旧台灯依然立着。灯座是沉甸甸的黄铜，已生出斑驳的暗绿；灯罩如倒扣的钟铃，玻璃上蜿蜒着冰裂纹。它沉默着，像一个被遗忘的句点，停在时光的某一页。

这灯是祖父的。父亲说，他童年最深的记忆，便是无数个夜晚，祖父伏在这片灯影下，绘制一张张复杂的机械图纸。灯罩滤出的光是朦胧的绿，将祖父花白的鬓角、微蹙的眉心和握着绘图笔的、筋骨分明的手，都晕染成一幅宁静的剪影。沙沙的笔触声与灯下细微的电流嗡鸣，是父亲儿时最安心的夜曲。那光，照亮了图纸上精密的世界，也照亮了一个家庭对未来的全部筹谋。

轮到我认识它时，祖父已经退休，灯也闲了下来。它被移到我的小书桌上，陪我度过整个中学时代。多少个为习题蹙眉的深夜，我一抬头，便能看见自己年轻的、略显焦虑的影子，被这温润的绿光投在身后的白墙上，与记忆里祖父的剪影隐隐重叠。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与我曾未亲闻的沙沙声，隔着漫长的岁月，产生了奇妙的共振。这光不再仅仅关乎图纸与生计，它开始照亮我内心逐渐展开的、关于文学与远方的地图。

后来离家求学，台灯留在了老屋。都市的夜晚被各种LED屏幕和冷白光充斥，明亮却失却温度。我时常感到一种茫然的疲惫，仿佛自己也成了信息洪流中一个苍白的像素。直到某个假期归家，推开尘封的旧书房，一眼又见它静静立在那里。傍晚时分，我下意识地拧开开关。

“咔哒”一声轻响，不是现代开关的清脆，而是带着某种年代久远的滞涩。那团熟悉的、湖水般的绿光，缓缓漫溢开来。它并不试图照亮整个房间，只温柔地圈出一方天地——书桌、摊开的旧书、我的双手。就在这一瞬，都市的喧嚣、时代的疾驰，仿佛都被这圈光晕挡在了外面。世界静了下来。

我忽然懂了。这盏灯所照亮的，从来就不只是书本或图纸。祖父灯影下的专注，是建设者的坚韧；父亲聆听时的仰望，是承接者的期盼；而此刻沐浴着我的光，则是传承者的清醒与回归。那抹沉静的绿，是一泓跨越三代的精神泉眼，在它面前，所有浮泛的焦虑都被沉淀。它告诉我，真正的成长不是盲目追逐外在的光源，而是守护并点燃内心那团属于自己的、温润而坚定的火焰。

时代列车轰鸣向前，窗外街灯已流转如星河。但在这方小小的、绿色的光晕里，我找到了一个青年最踏实的坐标——我们奔赴未来，身上总带着来自过去的、温暖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