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海,名字里便带了三分拘谨,七分人间烟火气,不似那浩渺无垠的太平洋,也不似那浪漫传说的地中海。它被陆地紧紧地搂在怀里,像一只巨大的、微微颤动的蓝绿色砚台,盛着北方的风与历史的墨。我来看它,是在一个欲雨未雨的午后。
车行过一片片盐碱地,芦苇是这里唯一成气候的植物,一丛丛,一簇簇,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撑着枯黄的穗子,固执地守望着什么。风里带着咸腥,一种沉郁的、属于内海的气息,先于它的形貌扑入鼻腔。待到真正站在它面前时,那感觉是奇异的。它并不如何咆哮,也无那接天连云的壮阔,只是那么一片沉沉的、广大的灰蓝色,一直铺到眼界尽头,与更低垂的天幕融为一色。水是浑的,带着泥沙的厚重,浪头涌上来,也是懒懒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泥黄的滩涂,发出“噗—噗—”的声响,像一个巨人在睡梦中沉沉的叹息。
这叹息里,有太多故事的沉淀。我想象着,千年以前,那求仙的船队,或许正是从这般的港湾里扬帆出发。徐福们站在船头,望着这同一片水域,心里装的却是虚无缥缈的蓬莱、方丈、瀛洲。那童男童女的命运,始皇帝的渴望,都曾在这浑浊的海水里,激起过一丝微澜,随即又被更大的沉默所吞没。仙山终究是幻影,而渤海,它见证了一切狂热与虚妄,却什么也不说,只将那些秘密都沉在它深深的海底。如今的岸边,只剩下些废弃的渔船,船底朝天,木头被盐分与岁月蚀成了灰白色,像是史册里脱落的一枚枚残简。
远处,有现代港口的轮廓,起重机的巨臂缓慢地移动,像时间的指针。但这现代的喧嚣,似乎传不到海的深处。它的本质,仍是那片被陆地规训了的、却依旧藏着亘古苍茫的水。
雨终于落了下来,疏疏的,冷冷的,在海面上敲出无数细密的圆涡。海天更是不分了,成了一整块洇湿的灰幕。我转身离开时,那海,那雨,那泥滩,那芦苇,都混成了一幅水墨淋漓的卷轴。它没有给我以涤荡心灵的震撼,却给了我一种沉甸甸的慰藉。这渤海,它不负责美丽,只负责真实——一种收纳了历史尘埃、人间悲欢,却依然故我的、沉默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