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总有一缕炊烟,系在老屋的青瓦上,像母亲召唤的手,在黄昏的风里,悠悠地飘摇。
那时的日子很慢,慢得像屋檐下滴落的雨珠,一颗,一颗,敲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光阴。每当夕阳把西边的云彩染成橘红色的锦缎,那炊烟便准时地从烟囱里探出头来。起初是怯生生的一缕,淡淡的青色,随即变得浓郁、绵长,如同一支无骨的毛笔,在天空这块微凉的宣纸上,写下一行无人能懂却温暖无比的草书。空气里开始弥漫开柴火特有的干燥香气,夹杂着米饭将熟未熟时的清甜。那味道,是家的锚,稳稳地泊住了我整个漂泊的童年。
祖母的身影,总是在炊烟升起时,在灶台前忙碌。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将她花白的鬓发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额上细密的汗珠,也成了晶莹的宝石。她并不言语,只是专注地守着那一锅粥,用一把旧的木勺,轻轻地搅动。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声音,像极了土地在春日复苏时的呼吸,平稳,有力,充满了生命的希望。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那袅袅的炊烟,仿佛就是从她的辛劳与慈爱中蒸腾出来的魂魄,它升上去,散开,便把一种踏实与安宁,笼罩了整个院落。
后来,我离了家,去了远方。城市里没有青瓦,也没有炊烟。傍晚时分,只有无数格子间里亮起的、冷白色的灯光,像一片沉默的星海。我学会了在快餐店里解决晚餐,食物的味道千篇一律,迅捷而高效,却总感觉少了那缕勾魂的“烟火气”。那不只是柴火的味道,更是等待的味道,是有人为你守候,将一份最朴素的心意,熬煮在时光里的味道。
前些日子归家,发现村里许多人家都装上了天然气,老屋的烟囱寂寞了许多。我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怅惘。祖母见我发呆,笑着拉我进屋:“傻孩子,现在方便多了。”她拧开燃气灶,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安静而迅猛。依旧是那熟悉的米香,过程却已天差地别。
我走到院子里,暮色依旧,只是天空缺了那一道熟悉的笔迹。我忽然明白了,那缕终将消散在风里的青瓦炊烟,其实从未离开。它早已化作了另一种形态,沉淀在记忆的河床,流淌在我的血脉里。它是我对故土最原始的眷恋,是亲情最具体的模样。无论我走得多远,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那片青瓦,那缕直叩心门的炊烟,以及烟囱下,那位永远为我亮着一盏灯、温着一碗粥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