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长久地怨恨父亲,怨恨他是一座沉默的,拒绝我的山。
别人的父亲是温言软语的溪流,而我的父亲,却是故乡那座我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名为“大黑山”的实体。他的爱太安静,安静到让人以为那只是悲剧故事背影里无尽的冰冷。他的世界被人情事故填满,回家后,便只剩下被抽空力气的沉寂,他瘫在沙发里,阖着眼,眉间那道如斧凿刀刻般的竖纹却不肯休息。那点微不可察的倦意是溪谷飘零的落叶,无足轻重,无人窥察,只有每日飞向这座山的鸟知道。高山仰止,那只飞鸟,终年盘旋不止。而我,就是那只徒劳的飞鸟,绕着他冰冷的山体,找不到一寸可以栖落的枝桠。
直到那个为我升学而奔走的夏日。
为了一纸关键证明,我随他回到藉薄上的故乡,他出生、成长,而我却无比陌生的土地。事情意外地办得顺利,返程前,父亲突然提议:“去爬大黑山吧。”那语气,竟带有一丝不容拒绝的恳求。
山路崎岖,他走在前面,背影与山岩几乎融为一体,我沉默地跟着,像跟随一个与我无关的导游。登顶那一刻,风毫无征兆地灌满山谷,也灌入我因喘息而干渴的胸膛。连绵的丘陵在脚下铺展,父亲没有看我,只望着远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小时候,你爷爷带我上来。”他说,人心里有话,就像这山憋着雨,说出来是雷暴,山洪,伤人伤己。不如就憋着,憋成满山的树,满山的草,养活飞禽走兽,荫庇一方水土。”
他顿了顿,一生的话仿佛就浓缩在这短短的停顿里。“做父亲,也是这样。”
七个字,轻如坠叶,却在我心中引发一场无声的雪崩。我愕然侧首,第一次,不是作为一个女儿,而是作为一个“人”,看清了他。我看见他鬓角早生的、我曾漠然以对的星白,看见他肩头被岁月与责任压出的、我曾视作理所当然的倾斜。所有我以为的冷漠与疏忽,在此刻被彻底颠覆——那不是荒芜,那是另一种更深厚的语言,是整座山的生机与缄默。
爸爸的爱如同小雪,当我察觉时,雪已经很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