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斜斜地靠在墙角,像一头疲惫而温顺的老牛。车身的黑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褐色的铁锈,唯有那铃铛,经了父亲无数遍的摩挲,还奇异地保有一圈黯淡的银光。我走过去,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它,一声闷响,仿佛惊扰了一个沉睡已久的梦。
许多年前,这铃声是我童年里最清亮的号角。每日黄昏,当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伴着“叮铃铃”的脆响,从晚霞的光晕里稳稳地驶来时,我便像一只归巢的雀儿,飞奔过去。父亲会一把将我抱起,放在那冰凉而坚硬的前梁上。那时,我觉得这车铃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它意味着安稳、温暖,和一双有力臂膀的庇护。
后来,我长大了,再也坐不进那窄窄的前梁。父亲便在后座上加了一块厚厚的棉垫。我侧身坐着,手不知该放在哪里,终究是有些别扭地扯住他旧中山装的衣角。我渐渐开始嫌弃这辆破车的寒酸,嫌弃它“咯吱咯吱”的声响,会在同学的目光投来时装作不经意地低下头。父亲仿佛也察觉了我的窘迫,那铃声便响得有些犹豫,不再像从前那般理直气壮了。
直到我去外地上学,这铃声便彻底从我的生活里远去了,我几乎忘了那迟缓而单调的节奏。偶尔在电话里,母亲会絮絮地说,父亲时常把那辆老车推出来,上上油,擦一擦,然后推到巷口,望着我归来的方向,静静地站上一会儿。他总觉得,那铃声一响,我或许就回来了。
我的指尖,终于轻轻地、郑重地按了下去。
“叮——铃——铃——”
声音有些沙哑,失了清越,却像一把钝钝的钥匙,骤然捅开了岁月的锁。我仿佛看见,在那悠长悠长的时光巷弄里,一个女孩坐在自行车前梁上,笑声像铃铛一样清脆;而推着车的,我的父亲,他的背脊从挺拔渐渐变得有些佝偻,青丝也终成了白发。原来,他一路叮叮当当地响着,是用他全部的爱与耐心,为我奏了这许多年的平安调。
铃声的余韵,在寂静的院子里一圈圈地荡开,像是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我站了许久,终于推起这辆沉甸甸的自行车。我想,我该学着它的样子,也为他,慢慢地、稳稳地骑上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