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暮色了。窗外的天光,正一点一点地收拢它最后的余光,像一位谨慎的妇人,在黄昏时分仔细地叠起她心爱的绸缎。远处楼房的窗子,零星地亮了起来,像是谁不经意间撒下的一把碎金。就在这片温柔的朦胧里,我忽然嗅到了一缕熟悉的气息——是油烟与菜蔬混合的,一种扎实的、带着烟火气的芬芳。这气味,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毫无征兆地,便开启了我记忆深处那扇最温情的门。
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同样被暮色笼罩的旧厨房。我看见我的母亲,正背对着门口,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忙碌。灶台上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欢快地捧起漆黑的锅底。她便在那一片光与热的中心,身子微微地前倾着。她的动作,是几十年岁月磨洗出来的熟练与从容,手里的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像一首不成调的,却无比安心的歌谣。
我常常就那样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身形,在我的凝视里,一年年地,似乎有了细微变化。那件的蓝布围裙,妥帖地系在她身上,随着她的动作,漾开柔和的褶皱。她的头发,不知从何时起,霜色已然悄悄地侵占了黑发的地盘,在灯下看去,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秋雾。我看不见她此刻的神情,但我想,那一定是专注而平和的。她的世界,在那一刻,仿佛就缩小成了这一口锅,几样菜蔬,以及她心里惦念着的,即将归家的儿女。
这背影,于我而言,便是一座沉默的、可以终生倚靠的山。年少时,心里装着整个世界的风雨与彩虹,常常是意气风发地走出去,又时常遍体鳞伤地走回来。而无论我在外经历了怎样的得意或失意,推开家门,最先迎接我的,总是这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它从不急切地追问,只是以一种恒久的、不变的姿态,告诉我:归来便好。于是,所有外间的喧嚣与浮躁,仿佛都被这背影静静地吸纳了去,融化在饭菜的香气里,只剩下满心的安宁。
古人说“萱堂春早”,萱草,便是中国人的母亲花。我母亲的那一丛萱草,不曾种在雅致的庭前,却是在这油盐酱醋的俗世烟火里,生得最为茂盛。她的爱,从不挂在嘴边,它化作了冬日里一碗滚烫的汤,夏日中一碗清凉的绿豆粥,是行囊里悄悄塞进的干净衣裳,是电话那头永远“都好,勿念”的叮咛。这爱,是如此的平常,平常到我们几乎习以为常;却又如此的厚重,厚重到足以支撑我们走过所有荒芜的岁月。
夜色,终于完全地落了下来,将天地万物都温柔地包裹。远处,那点点灯火,愈发地明亮与温暖了。我知道,在那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大抵都有着这样一个相似的、忙碌的背影。那便是人世间最朴素,也最庄严的风景。
我站起身,向着那一片温暖的灯火走去。心里那份因暮色而生的、无端的怅惘,此刻已消散殆尽。因为我深知,在那片光晕里,有我的母亲,和她为我点亮的那一盏,永不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