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桥影

晨雾未散时，总爱去河边看桥。老石桥卧在粼粼波光里，青石板的缝隙间长着几丛瓦松，像时光缝在桥身上的纽扣。桥栏上的石狮早被风雨磨平了棱角，唯有基座上的水痕还清晰——那是岁岁汛期留下的年轮，记着河水漫过桥面时的汹涌，也记着雨停后，挑着菜担的农妇踮脚走过的从容。

这桥该有百年了吧。听祖父说，他小时候，桥还是往来商船的“码头”。江南的乌篷船泊在桥下，船家从舱里搬出一筐筐新摘的菱角，对岸的杂货铺老板踩着露水过来，铜钱在竹篮里叮当作响。桥洞下总聚着歇脚的纤夫，就着河水啃干粮，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灭，把桥的影子熏得暖融融的。后来商船少了，桥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和伙伴们踩着石阶往上跑，比谁先冲到桥顶，再张开胳膊往下跳，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桥缝里野草的清香。有次我摔在石板上，膝盖擦出了血，坐在桥栏上哭，祖父过来蹲在我身边，指着桥身说：“你看这桥，哪块石头没受过磕绊？可它还是稳稳地架在这里，让每个人都能从这头走到那头。”

长大些，走过的桥渐渐多了。在城里见过钢筋水泥的斜拉桥，桥身像一道银色的虹，汽车在上面飞驰，桥下是万吨巨轮鸣着笛驶过。站在桥面上，风比老石桥上的更烈，吹得人衣袂翻飞，却少了些烟火气。也走过古镇的廊桥，木质的桥身盖着黑瓦，廊柱上挂着红灯笼，雨天时，行人在廊下避雨，听雨滴打在瓦上的声响，看雨水顺着瓦檐连成线，滴进桥下的绿水。廊桥的板壁上刻着游人的字迹，有的是“到此一游”，有的是情侣的名字，歪歪扭扭的笔画里，藏着各自的心事。

可最难忘的，还是家乡的老石桥。去年清明回去，桥又旧了些，青石板上多了几道裂纹，瓦松却长得更旺了。一位白发老人坐在桥栏上，手里牵着个小男孩，正指着桥洞说：“以前啊，这里有好多鱼，你爷爷总带着我来钓鱼……”小男孩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当年的我。河水依旧缓缓流淌，桥影映在水里，被波纹揉成细碎的光，又慢慢聚拢，还是原来的模样。

原来桥从来都不只是连接两岸的建筑。它是时光的驿站，让行人在此歇脚，让故事在此沉淀；它是沉默的见证者，看着晨雾升起又散去，看着孩童长大成人，看着河水涨了又落。它不说话，却把所有的日子都记在心里——记着挑夫的脚步，记着孩子的笑声，记着恋人的私语，记着每一个从桥上走过的人，和他们心里的远方与归途。

暮色降临时，我又站在桥边。夕阳把桥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水面上，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风从桥洞穿过，带着河水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岁月珍藏的故事。而桥，依旧稳稳地卧在那里，等着明天的晨光，等着新的脚步，继续它沉默而温暖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