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的旧木箱底,躺着一只褪色的搪瓷杯。杯身印着的“为人民服务”字样,边角虽已磨损,却仍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度,每次触碰到它,奶奶的故事便在记忆里缓缓流淌。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奶奶作为村里的妇女队长,天天领着姐妹们忙生产。彼时的村庄,像被按下快进键的画布,泥土在锄头下翻涌新绿,奶奶的身影穿梭其间,泼辣又鲜亮。这只搪瓷杯是公社发的奖励,杯沿刚到手时还泛着锃亮的光,成了她走南闯北的“标配”。春耕时,田埂上的露水还没散,晨雾把青苗裹成朦胧的画,奶奶就揣着它,搪瓷杯随着脚步叮叮当当,和着田蛙鼓噪的晨间奏鸣,开启忙碌的一天。晌午,日头悬在半空喷火,搪瓷杯往地头一放,大家围成圈,轮流喝水。粗糙的手掌碰过杯沿,沾着不同人的温度,有汗渍的咸,有泥土的腥,却没谁嫌脏。笑声混着茶香漫开,连正午的烈日,都被这股子热乎劲儿泡得柔和,化作头顶轻轻晃的云影。
后来我出生,搪瓷杯悄然变了“角色”,成了我的“百宝箱”。奶奶总像变戏法,掀开杯盖,硬糖的玻璃纸在杯里折射出七彩光,水果糖、玉米糖,裹着她掌心的温度。我扒着杯沿找糖,小脸蛋挤成皱巴巴的橘子,逗得她直乐,笑声震得杯里的糖纸沙沙响。杯沿的磕痕,是我学走路时跌跌撞撞撞的;杯身的茶垢,藏着无数次祖孙相伴的朝朝暮暮——她给我讲过去的故事,我往她发间别野花,阳光透过木窗,在搪瓷杯上晃啊晃。
如今,奶奶的脚步慢了,像被风吹旧的书页,翻动都带着沙沙的轻响。搪瓷杯也再难盛满大麦茶的香,茶垢积得深了,杯沿的漆掉得更厉害。但每次掀开木箱,陈旧的气息里,那抹白瓷的光仍在闪烁。那些苦难,被它泡得清淡,成了回甘的茶;平凡日常,也被煨成珍贵的糖。旧物无言,一道道斑驳的印记,是时光刻下的信笺,诉说着血脉里传承的暖。任岁月流转,只要指尖触碰这瓷面的温度,那些远去的日子,便永远鲜活,在心底烫出一片柔软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