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盛夏

蝉声是从老槐树的枝桠间渗出来的。那声音像融化的锡，黏稠得很，一滴一滴坠在青石板上，把午后的影子都烫出了褶皱。我常坐在井台边看日头，它正悬在天心，像块被磨得发亮的铜钲，光溜溜的，连一丝风也卷不动。

院角的牵牛花早蔫了，藤蔓蔫耷耷地缠着竹架，花盏卷成了小拳头，倒是墙根的薄荷疯长起来，绿得发油，叶片上凝着的水珠被阳光一照，竟像是碎了的水晶。祖母总说，盛夏的日头是把刻刀，专在万物身上刻纹路——你看那黄瓜藤上的卷须，昨天还软趴趴的，今日就蜷成了小弹簧，顶着黄花，颤巍巍地勾住竹篱笆；还有院里那口老缸，盛着半缸雨水，水面浮着铜钱大的浮萍，绿得浓了，便有蜻蜓点水时，翅尖划开的涟漪都带着点墨色。

最妙的是傍晚。夕阳沉到西厢房的瓦檐下时，天被染成了橘子酱的颜色，云彩是扯碎的棉絮，浸在那甜腻的光里。蝉声渐渐弱了，换成了青蛙的鼓噪，远处的稻田里，一片“咯咯”声，像是谁撒了一把碎玉进去。我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槛上，看祖母摇着蒲扇生火做饭。灶膛里的火光映在祖母的脸上，皱纹里都跳动着暖红的光，蒲扇一扇，便有火星子簌簌落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像极了盛夏夜里突然冒出来的星星。

夜里的风是偷着来的。先是树叶沙沙地响，接着竹帘就轻轻晃起来，带着点井水的凉意。这时候最适合搬张竹床到院里，仰躺着看星星。祖母摇着蒲扇讲故事，讲到牛郎织女时，她会指着银河说：“你看，那两条淡淡的云，就是鹊桥呢。”我便使劲儿睁大眼睛，却只看见星星在眨眼睛，大概是牛郎织女正说悄悄话，不愿被人听见吧。

如今又到盛夏，我在城里的高楼间走着，听不见蝉声，也看不见井水浸西瓜的光景。傍晚的霓虹灯亮起来时，总觉得那光太刺眼，不像老家的晚霞，是带着烟火气的暖。偶尔在超市买个冰西瓜，吃起来却觉得少了点什么——大概是少了井水里的月光，少了祖母蒲扇下的星光，少了那股子从泥土里、从草木间透出来的，最真切的盛夏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