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悬在牵牛花芯里,蝉已开始试音。那时我总爱趴在窗台上看光——先是一粒碎金滚进对面红砖墙的裂缝,接着整面墙泛起橙色的涟漪,像有人用排笔蘸了蜂蜜,把老墙一寸寸刷成琥珀色。
厨房飘来咸鸭蛋的香气。母亲用竹竿挑起晾晒的被褥,棉布鼓成饱满的帆。阳光穿过被单上的补丁,在水泥地上投出镂空的蝴蝶,翅膀上绣着母亲夜灯下缝补的针脚。我常错觉那些补丁会随时飘起来,带着被岁月磨薄的棉絮,去追逐天边游弋的云。
正午的柏油路浮起蜃气,柳条垂成凝固的绿瀑。巷口卖冰棍的老头摇着蒲扇,泡沫箱盖上的水珠折射出细小的彩虹。我们蹲在槐树荫里舔盐汽水瓶口凝结的冰碴,看阳光在玻璃瓶身刻下年轮般的螺纹。蝉蜕空悬枝头,蝉声却像融化的饴糖,黏稠地漫过整个七月。
父亲总在此时搬出藤椅。他衬衫后背洇出深色的地图,手指划过报纸时会发出沙沙的脆响。我数着光斑在他花白鬓角跳跃,忽然发现那些刺眼的白并非来自阳光,而是岁月悄然撒下的盐粒。藤椅扶手的漆皮卷曲着,露出底下淡黄的木纹,如同剥开的枇杷。
黄昏最慷慨。夕照给晾衣绳上的蓝布衫镀上金边,麻雀掠过时剪碎满地琉璃。巷尾阿婆支起煤球炉炒雪里蕻,铁锅与铲子碰撞出橙红的火星。暮色将临时,整条巷子忽然安静下来,仿佛阳光离去时带走了所有的声响,只留下盐在瓦罐里结晶的轻响。
如今空调外机嗡嗡震颤,落地窗滤去光的棱角。我站在二十六层的阳台上,看见无数玻璃幕墙正把夕阳切成规整的菱形。忽然怀念起那些能用手帕包住光线的夏天——那时的阳光总混着汗水的咸涩,像盐渍青梅,在记忆里酿出微酸的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