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竹席上已印出人形的汗渍。蝉声是钝了的锯子,一下一下锉着晨昏线。我翻个身,额头又黏在竹席的纹路里,竹篾吸饱了整夜的体温,倒像是活过来了。
栀子花在搪瓷碗里浮沉。祖母把花苞浸在井水里镇着,说这样能多开两日。我总疑心是井底的月光浸软了花瓣,才让香气这般清冽。花影斜斜地爬上泛黄的墙纸,和去年褪色的水痕交叠成朦胧的苔色。
蝉蜕空壳粘在香樟树皮上,像某种神秘的计时器。正午的太阳烧得柏油马路发软,隔壁裁缝铺的铁皮招牌蜷缩成波浪形。穿堂风掠过天井时忽然有了形状——先拂动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再掀开灶台上的笼屉布,最后扑进我汗津津的领口,捎来远处荷塘的水腥气。
雷雨总在晚饭后造访。蜻蜓低飞着擦过丝瓜藤,紫云英在瓦盆里乱颤。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尘烟。祖父的蒲扇停在半空,收音机里的评弹声混着雨声,将八仙桌上的光影搅成一杯凉茶。
巷口卖凉粉的木车轱辘辘碾过积水,桐油伞下飘来薄荷与炒米的气息。穿红肚兜的娃娃举着莲蓬奔跑,踩碎一池银亮的星子。谁家窗台飘出艾草燃烧的青烟,与暮色纠缠着漫过屋脊,惊起梁间栖燕。
井栏上的青苔又厚了几分,蚂蚁列队搬运着细碎的月光。竹床被体温熨出浅浅的凹痕,像一尾泊在夏夜里的船。银河从晾衣竹竿那头流过来,流过我新剪的刘海,流过祖母盘起的银簪,流过整个摇摇欲坠的童年。
而今空调外机嗡嗡作响,蝉鸣困在双层玻璃里。冰镇栀子花在玻璃瓶中显得过于工整,再没有搪瓷碗沿那圈豁口,能盛住井水晃动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