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武昌站时,九省通衢的江湖气扑面而来。的士司机摇下车窗,混着热干面芝麻酱的汉腔撞进耳膜:"过江啵?"尾音在长江湿润的风里打了个旋,像黄鹤楼檐角悬着的铜铃。
凌晨五点的户部巷还蜷在薄雾里,铁板上的豆皮却已滋滋作响。系着靛蓝围裙的婆婆往我手里塞了块面窝:"细伢莫烫着。"滚油里浮起的金月亮,碎成齿间酥脆的晨星。转角蒸笼掀开时,整条街都跌进糯米与重油的黑甜乡,穿睡衣的大爷们端着铝碗,把过早吃成一场流动的盛宴。
登黄鹤楼那日下着太阳雨。青铜鹤的翅尖凝着水珠,恍若千年前仙人留下的泪。我在崔颢题诗壁前遇见白发老者,他握着放大镜逐字辨认历代碑刻,忽然转头说:"你看'烟波江上'四个字,是不是像江鸥掠过水面的弧线?"我们共撑一把破伞,看烟囱与起重机从唐诗的褶皱里生长出来。
某夜迷路至昙华林,哥特式教堂的彩窗亮如琥珀。穿汉服的女孩正在画廊教流浪猫辨认梵高的星空,颜料蹭在袖口,洇成一小片银河。我们坐在石阶上分食周黑鸭,辣味窜上鼻腔时,她突然说:"这里原是仁济医院的停尸房,现在飘着拿铁拉花的香气。"
临行前夜在江滩徘徊,对岸楼宇灯光秀打出"武汉每天不一样"。卖萤火虫灯笼的孩子跑过,袖管漏出的微光与江轮汽笛声缠绕着升空。忽然懂得这座城的魂魄,是热干面里淋不化的芝麻酱,是江汉关钟声锈蚀的音符,更是暴雨后倔强浮出水面的共享单车座垫。
当我终于学会在公交司机急刹时抓住吊环,当鹦鹉洲大桥的斜拉索把夕阳切割成楚辞的韵脚,长江便不再是地理书上的虚线,而成了血脉里奔涌的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