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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槐荫深处

来源: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团委发布时间:2025-05-18

暮春的槐花又落了。我蹲在巷口青石板上,看那些米粒大的白蕊随风飘转,忽然想起母亲的青布衫。那件斜襟盘扣的老式布衫,袖口总是沾着槐花香——她年年此季都要举着长竹竿,打下枝头的槐花蒸窝头。

母亲的手极巧。旧时胡同里晾衣绳纵横如网,她能从绳结里穿行而不碰落一片衣角。记得八岁那年的雨夜,我因贪玩扯破了新做的蓝布褂,母亲就着煤油灯的光晕,用青丝线在破洞处绣了朵白梅。针尖在灯下起落如蝶,我伏在她膝头打盹,朦胧中听见雨打窗棂,檐角铁马叮当。那朵梅花后来在洗衣石上褪了色,但针脚依然整齐如春蚕吐丝。

她总说自己是“粗人”,却将日子过成了工笔长卷。天井里种着三株月季,每年端午前后,她必定剪下最艳的那朵,压在父亲的中山装口袋里。父亲工厂改制那年,家里连吃了四十九天的腌萝卜,她却能在坛沿摆出梅兰竹菊的式样。那些粗瓷碗里盛着的,是母亲用咸菜雕出的山水。

母亲信命,但更信手上的茧。她曾带我跪在观音像前求学业顺遂,转身便用戒尺抽我掌心——因我默写漏了“勤”字。那柄楠木戒尺是姥爷留下的,尺面刻着“绳锯木断”,她握着它教我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墨香混着槐花气在宣纸上氤氲,我至今记得她说的:“字要筋骨,人要有魂。”

去年深秋,母亲在电话里说想学用微信。视频接通时,我见她把老花镜推上额头,食指在屏幕上划出慌张的痕。背景里那件青布衫晾在槐树枝头,像片倔强的老叶。她忽然凑近镜头,白发在夕照里泛起银光:“你瞧,灶王爷的画像旧了,我新糊了张。”话音未落,画纸簌簌掉落,惊起案头积年的香灰。

前日归家,见她在藤椅上打盹。八仙桌上的粗瓷碗里泡着枸杞,蒸汽蜿蜒爬上墙角的蛛网。老槐树的影子透过窗棂,在她脸上织出细密的网。我想起《诗经》里“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的句子,此刻方懂那“夭夭”原是这般刺痛。母亲忽然惊醒,浑浊的眼里跃起星火:“灶上煨着槐花羹,你小时最爱的。”

瓷勺碰着碗沿的脆响中,我尝到淡淡的碱味。母亲的手已端不稳砂锅,羹里浮着几片烧焦的花瓣。她局促地搓着围裙,青筋在苍老的手背上蜿蜒如古藤。斜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恍若二十年前那个缝补衣裳的春夜。只是墙角的铁马早锈成了哑巴,檐下的竹竿却依然举着,在暮色里等下一季槐花开。

风起时,满树白蕊落如碎玉。母亲弯腰去拾,青布衫的后背弯成一张满弦的弓。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供养人,千年风沙不曾模糊她们低眉的姿态。原来菩萨不在莲台上,而在人间烟火熏黑的灶台前,在每一粒将涩果酿成蜜饯的盐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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