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钟的天光还带着惺忪的睡意,我踩着露水走向图书馆时,看见园艺系的学生蹲在试验田里记录数据。晨雾濡湿了他们的白大褂,像给年轻的身形披了层半透明的茧。量尺划过麦苗顶端时,那些青翠的叶尖突然让我想起昨夜舞蹈室镜前绷直的足弓——在月光与白炽灯的交替里,总有什么东西正在寂静中生长。
走廊尽头的饮水机吞吐着气泡,晨跑的男生把运动水壶灌满。我看见他后颈蒸腾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细小水珠,顺着四月的风斜斜滑落。那些被体温烘热的汗渍,总会在晾干后析出细盐,在他深蓝色运动服上绘出浅白色的等高线,如同某种隐秘的生长纹。
生物实验室的日光灯总在子夜后依然醒着。透过门缝望去,穿紫色实验服的姑娘正在观察皿前微微前倾,睫毛在培养箱的微光里投下颤动的影。移液枪在她指间起伏,像是握着一支写诗的钢笔。某个瞬间,试管中突然绽开的靛蓝色让她眼底跃起星火,这簇微光被记录在实验手册的空白处,与窗外渐次熄灭的夜灯连成银河。
我常在凌晨三点的晾衣房遇见那个舞蹈生。湿漉漉的练功服在月光下舒展成水母的形态,她踮着脚尖把衣架挂上铁丝,受伤的脚踝裹着绷带,却仍保持着天鹅颈的弧度。金属晾衣杆突然发出清越的震颤,仿佛有看不见的翅膀正在晾晒的舞衣里生长。
食堂后厨的蒸汽在破晓前就开始翻涌。揉面小哥的臂膊起伏如浪,面团在他掌心跳跃成浑圆的月。发酵箱吐出带着麦香的白雾,朦胧了墙上"青年文明号"的铜牌。当第一屉包子在晨光里绽开十八道褶,他沾满面粉的手指在玻璃窗上画出个小小的太阳,朝阳恰好在那时跃过他的虎口。
校史馆的老照片里,扎麻花辫的学姐们正扛着测量仪走过龟裂的河床。她们绑着红绸带的草帽在黑白影像里依然鲜艳,卷尺在黄土地上延展成银亮的诗行。如今那些布满老茧的手绘图纸锁在樟木箱里,每当雨季来临,墨迹遇潮舒展,依稀还能听见算盘珠撞击的清脆声响。
我收集着这些零星的露珠:外语角晨读时凝结在书页边的水汽,篮球场边被晒成盐晶的矿泉水渍,油画课上洗笔筒里层层晕染的虹彩。它们从不同肤色的年轻躯体里渗出,在阳光下折射出相似的棱角。有时深夜路过仍在运转的3D打印机,看透明舱门里渐次成型的骨骼模型,会觉得我们都在某种温床里悄然生长。
那个暴雨突至的傍晚,我抱着书冲进实验楼檐下,看见生科院的团队正冒雨抢救露天试验田。塑料布在风里猎猎作响,年轻人手挽手筑成堤坝,泥水顺着他们的雨靴汇成溪流。忽然有人唱起跑调的歌,笑声和雨声把暮色撞得叮咚作响。当最后一块苫布压上土块时,云隙漏下的金光正好掠过他们沾满泥点的脸庞。
此刻我站在顶楼天台,看晚自习的人潮从教学楼漫出。无数盏手机灯在夜色里浮沉,宛如逆流的星河。远处建筑工地的塔吊亮起警示红灯,与生命科学楼顶的基因双螺旋雕塑遥相呼应。夜风送来不知哪个窗口飘出的琴声,混合着橡胶跑道未散尽的热度,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战栗。
我们终将在某个清晨醒来,发现掌纹里渗进了墨水的蓝、土壤的黑、颜料的红。那些被体温烘烤的岁月,正以盐的形态结晶在青春织物的经纬之间。就像试验田里沉默的麦苗,在无数个无人知晓的深夜,将根系更深地扎进大地,而拔节的声音,早已化作星河倾泻时悠长的回响。
金黄的麦浪终将淹没我们年轻的倒影,但每粒麦穗里都封存着星辰的坐标。当未来的收割机碾过这片土地,那些被碾碎的麦芒会带着我们的指纹,重新飘向五月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