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春天的步调

清晨推窗，忽见檐角垂下一串冰凌，正滴滴答答地敲打青砖。昨夜分明还是完整的冰棱，今晨却像被谁悄悄啃食过，在朝阳里淌着晶亮的涎水。我这才惊觉，春的脚步早已踩着冰凌的裂响，蹑手蹑脚地来了。

门前的苦楝树最先泄密。前日枝头还缀着零星褐色的荚果，今晨忽地冒出了茸茸新芽，像婴儿蜷曲的小手。隔壁阿婆裹着褪色的蓝布衫，蹲在墙根翻弄菜畦，泥土里钻出的蒜苗顶着露珠，一颤一颤地往光里拱。她总说春天是听着地气醒的，看来不假。

河滩的芦苇荡褪去枯黄，青茎在风中摇出波浪纹。渔家少年撑着竹篙经过，船头惊起两只白鹭，翅尖掠过水面，抖落碎银似的涟漪。对岸桃林笼着淡粉的雾，走近才看清每朵花都在按自己的时辰开：有的怯生生半合着，有的已大大方方舒展五瓣，露出浅黄的花蕊。蜜蜂们显然失了分寸，横冲直撞地碰落几片花瓣，倒叫树下读书的姑娘捡了个满怀。

城里的春天总带着拘谨。道旁梧桐未醒，枝桠间已蹦出几粒茸茸的绿芽，像孩童探出围巾的鼻尖。护城河畔的柳枝最是机警，某天经过时，但见千条金线在风里晃荡，待走近细瞧，那些米粒大的嫩苞又都藏进鹅黄的帘幕里，恍若试探人间的精灵。泥土开始松动，隐约听见地底传来哈欠声，蚯蚓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惊得荠菜花慌忙举起白旗。

最有趣是巷口的石板路。青苔从缝隙里漫上来，绣成蜿蜒的绿丝带。放学归来的孩童故意跺着水洼走，布鞋染了春泥也不恼，反倒蹲下来看蚯蚓在湿润的砖缝间伸缩。卖青团的老伯掀开蒸笼，白汽裹着艾草香漫过整条巷子，惊醒了蜷在墙头打盹的狸花猫。

暮色浸透西窗时，我瞥见紫藤悄悄爬上了晾衣架。那些柔嫩的卷须在晚风里试探着，一寸寸缠住铁丝，仿佛握着看不见的琴弦。楼下传来悠长的二胡声，拉的是《良宵引》，弦音沾着雨后的水汽，在渐暖的夜色中浮沉。

最妙的要数夜雨后的清晨。推开门扉，空气里浮着薄荷般的凉意，砖缝苔藓吸饱了水，绿得能拧出汁来。墙根处不知何时冒出簇簇二月兰，紫雾似的漫过石阶，惊起几只粉蝶。忽闻头顶“笃笃”轻响，抬头见啄木鸟正在老槐树上打拍子，树干震颤时，细碎的木屑簌簌飘落，恍如下了场金色的雪。

暮色里走过街心公园，白玉兰在路灯下举着骨瓷杯盏，暗香浮动。长椅上的老人解开棉衣纽扣，任余晖在银发间流淌。孩子们追逐的身影掠过草地，惊起蛰伏的麻雀，扑棱棱飞向天际，翅膀尖上沾着桃花的粉。此刻忽然懂得，春天原是个蹑足潜行的窃贼，待你察觉时，它已把整颗心都染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