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起时,檐角的铜铃忽然惊醒了。我把手探出窗棂,指节被寒气刺得发白,却依然固执地悬在夜空里,像是要接住那些簌簌坠落的星子。冷空气渗进毛衣的孔隙,在皮肤上织出细密的冰网,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星辉攀着衣袖下滑,还是月光化作了液态的霜。
北方的星辰总带着棱角,像是撒落天际的盐粒,又像被顽童掰碎的冰糖,每一道折光都泛着凛冽的甜意。冷风梳过枯枝时,能听见枝桠们互相摩挲的沙沙声,仿佛千百支笔在深蓝的宣纸上写着褪色的家书。我数着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忽然记起去年冬天在长白山遇见的守林人——他裹着褪色的军大衣,蹲在铁皮炉前烤马铃薯,火星子溅到雪地上就成了微型的星座。“冻僵的桦树皮会发出碎玻璃似的脆响,”他往结冰的窗玻璃呵气,画了个歪斜的六角形,“银河流动的声音比溪水更清冽,不信你贴着松树听。”
楼道里传来电子锁的滴答声,惊得窗外的寒星晃了晃。那些游弋的光点原是宇宙的碎屑,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凝结成冰晶,稍有不慎就会融化成时间的流萤。我的呼吸在玻璃上漫漶成白雾,恍惚看见儿时外婆家结霜的窗花。她总说霜花是星星落下的眼泪,要等到春天才会融化。那时她戴着老花镜织毛衣,竹针碰撞的节奏和座钟的滴答缠绕在一起,将冬夜抻成绵长的毛线。如今新式小区的地暖太殷勤,窗玻璃再也不会凝结那样的冰蕊了。
此刻楼顶的避雷针正挑着一弯残月,恍若悬挂在时空裂缝里的银钩。风掠过晾衣绳的瞬间,那些闪烁的星群突然在晾晒的被单上流动起来,像沉在海底的夜光藻,又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十六楼的高度足以俯瞰半座城市的灯火,远处高速公路的橘色光晕浸在暮色里,与银河遥相辉映。忽然怀念起江南的星夜,那里的星光被水汽晕染得毛茸茸的,如同浸在黄酒里的青梅,连晚风都带着潮湿的柔情。
对面楼宇的霓虹灯蓦然亮起,惊飞了柏树上栖息的寒鸦。那些漆黑的翅膀拍碎星光,零落的翎羽飘过空调外机时,竟折射出虹彩般的纹路。我想起古人用星象占卜命运,而今夜属于摩羯座的星辰正悬在写字楼顶端,与玻璃幕墙里的加班的灯光融为一体。外卖骑手的头盔灯划过街道,像一颗迷路的流星,在红绿灯之间短暂地停顿。
当最后一片梧桐叶叩响窗台时,我忽然明白寒冷才是星光的溶剂。就像有些心事需要低温保鲜,有些孤独必须保持清醒的棱角。此刻整座城市的暖气管道都在地底汩汩流动,而我的掌纹里还留着半枚未融的星霜。阳台上冻僵的多肉植物蜷缩着,叶尖凝着细小的冰珠——那或许是它私藏的银河,在等某个清晨的阳光来认领。
远处传来夜班公交车的报站声,惊醒了在灌木丛打盹的流浪猫。它翡翠般的眼睛映着天狼星的光,倏忽跃过围墙时,带起一阵细碎的星尘。我关窗的瞬间,听见银河在玻璃上绽开细小的裂纹,像春天来临前,冰河第一次松动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