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山涧浮着几片棠梨花,像是被流水冲淡的云絮。我站在青苔斑驳的石桥上数水面的光斑,那些跃动的碎银时聚时散,将整条溪水染成流动的琥珀。岸边的野樱抖落最后的粉白,有几瓣落在撑筏老翁的竹笠上——他正用长竿拨开缠绕水车的浮萍,惊起两三尾银鳞。忽然记起去年深秋,也是在这,我目送过一枚枫叶的远行:它打着旋儿掠过石佛低垂的眉眼,最终停泊在浣衣妇人挽起的袖口。
盛夏的荷塘总在暴雨后显出新意。被雨珠砸出凹痕的荷叶像盛满月光的绿釉盏,蛙鸣从折损的茎秆断裂处溢出,与远处廊桥下二胡的呜咽此起彼伏。有位穿靛蓝短衫的老人撑着竹筏清理浮萍,他的木桨搅碎了倒映的云絮,却在涟漪中画出更完整的天空。新荷从淤泥里探出尖角时,我总错觉它是未燃尽的绿蜡烛,擎着将熄未熄的火焰,在潮湿的暮色里等待某个迟到的许愿人。
古寺的银杏在霜降时节最见风骨。金箔般的落叶覆盖石阶时,会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像是经卷在风中翻页,又像无数小沙弥踩着月光搬运经年累月的偈语。扫地的僧人握着比他还高的竹帚,把堆积的光阴扫成小小的金山,扫到第七遍时,山门外卖麦芽糖的梆子声恰好漫过红墙。一片叶子落在我肩头,叶脉里蜿蜒着三百年前的秋天——那年策马过寺门的举子,是否也曾在同样的光影里,接过老僧递来的桂花茶?
冬至后的黄昏来得仓促,茶室纸窗外晃动着伶仃的梅枝。泥炉里的炭火正在讲述某个古老故事,火星随着情节迸溅,在靛青的帘幕上烫出星图般的孔洞。捧着越窑青瓷碗的手渐渐暖和起来,看白霜顺着瓦当在檐下织网,忽然明白:原来我们都是时光长河里的摆渡人,既在行走,也在停驻。老茶客们谈论着今年新酿的梅子酒,却不知陶壶里沸腾的,正是去岁封存的雪水。
瓦当滴落的夜雨开始叩打青砖时,檐角的铜铃与风絮语。那些被季节揉皱又抚平的光阴,此刻正在陶壶的咕嘟声中舒展成烟。炭灰在炉膛里开出最后几朵昙花,而窗外早开的腊梅,已悄悄衔住立春的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