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冻土开裂的纹路漫过门槛时,母亲正将腌了三个月的雪里蕻从陶瓮里取出。赭色陶片上的盐霜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铺成北风溃退的残骸。我蹲在井台边磨镰刀,铁锈混着冰碴在磨刀石表面游走,忽然听见地底传来细碎爆裂声——蚯蚓们正用湿润的身体丈量解冻的深度。
(二)
河湾处的残冰呈现出奇异形态:半透明的躯体裹着水草尸骸,边缘被暖流雕琢成蜂巢状孔洞。三只白鹡鸰轮流用喙啄击冰面,像在叩击某扇通往季候的门扉。当最后一块冰凌化作银鱼潜入深水,岸边的芦苇茬突然集体渗出汁液,将铁锈色旧伤染成翡翠。
(三)
老枣树的疤痕开始分泌琥珀。那些经年累月的裂口涌出粘稠金胶,裹住去秋残留的蛛网,裹住寒潮遗落的霜针。我凑近细嗅,树脂的苦涩里竟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青草气。树根处的苔衣一夜之间蔓延至树干中部,用毛茸茸的绿舌头舔化了树皮上的冰甲。
(四)
晒谷场西北角的稻草垛内部传出细密响动。扒开外层霉变的秸秆,赫然可见黄鼠狼褪下的冬毛与新鲜芦根纠缠成团。最深处藏着三枚带泥的蛋壳,内壁残留的血丝已风干成浅褐色星图。父亲说这是斑鸠偷筑的暖巢,话音未落,东南风忽然卷来成团的柳絮,将破碎的时光重新絮入草隙。
(五)
瓦当承接的雨在子夜变了质地。不再是冬季锐利的银箭,而是裹着地气的绵长丝线。它们穿过香椿树新芽的指缝,在倒扣的犁铧上敲击出宫商角徵。我推开木窗,看见潮湿的月光正在院墙上书写蝌蚪文,而去年封存的丝瓜藤突然抽搐着抖落枯叶,暴露出嫩茎上星星点件的绿焰。
(六)
黎明前总有一炷香的时间,万物保持奇异的静默。腐殖土下的蝉蛹停止扭动,泡桐花苞暂缓膨胀,连露珠凝结的速度都变得迟疑。直到第一只蜜蜂撞破薄雾,蛰伏的声浪轰然决堤——蛙鸣从藕塘裂隙迸溅,竹笋顶开石板发出骨节脆响,无数翅鞘在晨光中裂开细缝,整个村庄的呼吸突然染上青汁的腥甜。
(七)
母亲把最后一片腊肉挂上房梁时,梁间燕巢的湿泥正滴落今春第一颗水珠。它坠入檐下陶盆,惊醒了沉睡的睡莲根茎。我数着涟漪层层荡开,忽然记起去冬埋下的桃核——扒开腐叶堆,果然看见苍白的幼根正穿透种壳,像婴儿蜷缩的手指缓缓舒展,指尖沾满星辰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