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苔痕里长出的年岁

檐角垂落的冰棱还未化尽，砖缝里的荠菜已顶开碎雪。青砖小院总比节气醒得早些，老墙根泛着潮湿的苔色，像被岁月反复浆洗的旧衣。

春雷碾过瓦当时，总惊起一地黄梅。母亲将浸透雨水的棉被晾在竹竿上，水珠坠入陶瓮的声响，和着巷口磨剪子的吆喝，在潮湿的空气里发芽。邻家阿婆挎着竹篮送来艾草团子，青叶的涩裹着豆沙的甜，咬开时能尝到清明雨的味道。我蹲在回廊拓碑，蝉翼纸吸饱了水汽，拓包叩在青石上的闷响，惊醒了沉睡千年的纹样。

蝉声最盛的正午，井水浸过的竹床沁着凉意。父亲把吊扇调到最慢档，铁叶转动的光影投在砖墙上，恍惚间成了走马灯。卖凉粉的梆子声穿巷而过，木桶里浮着晶莹的冰块，薄荷糖水浇在瓷碗里的脆响，惊散了暑气凝成的蛛网。暮色漫过门槛时，煤炉上煨着绿豆百合汤，蝉蜕在纱窗上投下镂空的影，像时光蜕下的空壳。

秋风起时，满墙爬山虎褪成赭色。祖父把晒干的橘皮收进陶罐，陈皮香混着新裁的宣纸气息，在廊下织成透明的网。蟋蟀在墙缝里数着更漏，煤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拓上砖墙，拓成皮影戏里的人物。霜降那夜，瓦当结满白茸，祖父握着我的手在冻墨上呵气，说碑帖里的锋芒要像屋檐的冰棱，既锐利又易逝。

腊月檐角的冰挂长如利剑，青砖地落满炮竹的红屑。熬糖稀的甜香从灶间溢出，在冷空气里凝成琥珀色的丝线。守岁那夜，炭盆里爆开的火星跃上房梁，映得砖墙忽明忽暗，像幅正在显影的老照片。

如今铝合金窗框切割着四季，空调外机在砖墙上投下几何阴影。外卖骑手的喇叭声里，老井被封在水泥地下，苔痕被除草剂逼进墙缝深处。唯有雨后青砖泛起的那抹潮晕，还像宣纸上未干的墨渍，隐约洇着旧时月色。我仍习惯在梅雨季开窗，等某个迟归的雨滴，轻轻叩响记忆里的陶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