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日军制造华北事变,连挑争端,大批关东军入关,直逼平津。平津一带人心惶惶,终日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下。
北平,夏末。
街道两侧直立的槐树绿盖交织,将行人头顶的天空遮了个严实,连阳光几乎也无隙可乘,暑气未消,蝉声此起彼伏,倒比盛夏更响上三分。
街上与往日并无不同,除了那街道旁一家跟着一家关门停业的商铺,除了那步履匆忙引得长衫袍角飞扬的老者,除了那行人脸上愈发凝重的神情和那紧锁的眉——是的,除了这些,其他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
街道旁最为醒目的是那早落了锁紧闭着的雕花大门的仿古建筑——文物展览馆。馆内曾展着近百件藏品,平日里是有很多穿着长衫的人走动的。但若此时有人能够进入展厅,定会大吃一惊。往日灯光下展览着精妙绝伦、珍贵无比的件件藏品的玻璃柜内,基本上已是空空如也。展厅内昏暗阴冷,一派死气,唯有墙角的玻璃柜中还放着仅剩的一件藏品。柜前半蹲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面容白皙,正用她那灵动的双眼专注地望着它。
这件藏品是北宋定窑白瓷双禽碗,上绘二鸟印花,白如玉,薄如纸。被留到最后并非是因不珍贵,而是在温瓷的再三请求下,馆长才肯放置到最后一件装箱,这白瓷碗是温瓷家祖传下来的东西,温瓷的父母是馆长的学生,几年前去参加东北抗日革命军后就再无音讯,走前只把温瓷以及这祖传的白瓷碗托付给馆长。
后院传来阵阵嘈杂声响,那是馆长雇来的工人在装运藏品。
只见馆长立在树下,面色阴沉,望着来来回回搬运的工人,恨恨地握着梨木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身子直挺挺的,却抑制不住地发抖,他瞪着眼睛愤然道:“这丧尽天良的文物贩子,净卖老祖宗的东西给那些洋人,想从我这儿捞到好处?痴心妄想!”
温瓷回想到几日前,自己也曾被一个文物贩子拦下。
那自称老六的文物贩子把嘴一咧,牙白森森一晃,将那脏兮兮的麻袋抖开一个口,亮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元。
“小姑娘,咱就一谋生计的,你行行好捎个值钱的家伙出来,这半袋银元可都归你啦!”
蝉鸣聒噪,日光正烈,行人匆忙。
温瓷只是蹙眉,再蹙眉。
开口,是掷地有声的话语。
“我年纪虽小,但念过书,略识些道理,馆长爷爷与我有恩,文物又非我所有,我是断不能做这种事情的!”
学堂使我明理,家国予我情义,国难当头,我怎能在痛失大片山河后,再拱手让与了中华流传千年的笔墨缎锦?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国之濒亡,民将何从?
文物贩子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争辩着什么,温瓷无意再听,一腔怒火从心头蹿起,实是气恼又恨其不争,断然轻喝道:“不要再说了!”言罢便快步离开。
这日,终于轮到白瓷双禽碗装箱了。
温瓷轻轻捧起它,手指抚过瓷面,触感温凉,瓷面上那两只比翼鸟儿姿态依旧悠然,相对而歌,而鲜红舒展的翅羽衬上洁白瓷面,依旧灵动熠熠。温瓷深深望了双禽碗一眼,缠上层层厚软纸,动作轻轻地捋开麻绳,绕在软纸之上牢牢固定住瓷碗,置于木箱之内。
工人们动作小心地抬起木箱,往货车上运送,馆长拄着拐杖,腿脚不利索却还是来来回回跑动不住指点,生怕出现闪失毁了心血。
馆长租下了火车两节车厢,放置木箱,专人运送,到了西南,自有人来接收。
第二天清早,木箱装载上车,第一列火车开动,载着文物,牵着一老一少的心,在轰鸣的汽笛声中奔驰而去。
老少相携,目送火车南去。清晨初阳升,一片金辉中,二人影子细长又悠远。
云下负手,叶簌簌,肃秋杀声来。
散金为国,声浩浩,天地在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