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真美。
这样的天气在这季节是不多见的。冬天的Y市烧起了暖气,在每栋楼房,每当暖气管噗嚕作响,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子就渗出慵懒的暖意来,相互爱着的人们在窗后取着暖度过漫漫长夜,使屋子愈显温馨。但那只是屋子里的世界,对没有进入室内的人来说,煤炭燃烧排出的气体总是遮天蔽日,在这个季节,早晨抬头看不见白云,晚上也看不见星星,昼间的天空叫人压抑,晚上也不具有诗意。可H偏偏很喜欢这个季节。比起那些窗户,他觉得冰冷的户外更适合他。一个失败者喜欢回到和他在同一等级的世界里,那会让他感到自在些。雪连着下过了几天几夜,终于在早些时候停雪了,明月久违地撒下他的光辉。石面无人清洁,披着厚而松软的雪,悬崖下垂挂着冰柱,冰柱肆意生长,像H散乱的头发,总想挣脱些什么,当月光照在这些晶莹的凝结物上时,就变成了美妙动人的光线,看上去远比滚动的天空和海水更富有生命力。
H身体微颤,轻轻送出一口气,冬天的热气就像夏天冰激凌的霜雾,被夜空特别标记为白色。气息是如此薄弱,让他想起爷爷离世前糟糕的样子:那是副老朽的躯壳,皮肤干瘪,像脱水的柑橘,鼻息若有若无,突出的眼珠紧盯天花板,目光穿透一切,直达天空,那样的神态与安详无关,只有不安和恐惧才是使人信服的描述。也许这就是死亡吧,H舔着牙齿,冒出这个想法。
他找了块靠海的岩石,拍开雪坐下。海平面上有几艘回港的轮船,亮着红色的左舷灯往北开去,也许……不,是一定,一定是那样的吧:水手们在大洋上漂泊了几千海里,支撑他们在烈日和风浪下旅行的,就是这种感觉吧,越靠近港口,海面越是风平浪静,桅灯探照着回家的方向,船员走上甲板,远远看见了故乡的山丘,船只曾在他们的梦乡里无数次鸣汽笛驶入港湾,让他们在码头拥抱阔别的亲人,那一刻终于要成为现实。
风稍稍停了,星星还在,泉水还流淌着,铃铛跟笑声一起响起来。这种情景就很容易让思维弥漫开——H先生也确实漫不经心地意识到了很多事情,但是等等,已经够晚了,该回到那个喧闹的、狭窄的群居生活里了。他站了起来,他本来想站起来的。
被他坐过的地方融了不少雪,岩面湿滑难行,他听见刺溜一声尖响,身体重重地往一边倒去,却没有撞到岩石,这让他有种飞行的错觉。
H先生降落在很多年前,年轻的爷爷工作过的榨油厂,他看着这个二三十岁的男人把楔子钉进木槽,浑浊的花生油从槽口流出,五个孩子在一旁驻足观看。
他降落在奶奶的房间,闻到一股驱风油的味儿,窗外蝉声连绵不绝,老电视上播着粤剧,戏里的英雄唱道:壮士无颜求资斧,龙泉贱卖换青蚨。
他降落在家里的阳台,他看见四岁的自己毁坏了一个玩具,那个孩子声音里充满悔恨,不知道在向谁道歉;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宝贵的玩具朋友吧,他哭着说“下次不会了”。
他降落在中学的操场上,国旗在旗杆上飘动,主席台上站着他们的德育主任,这个中年谢顶的男人在唱《我的中国心》。
他降落在Y市某大学里,他的舍友裸着上身甩着衣服跟嗑药一样在鬼哭狼嚎,大喊大笑,自己在一边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
他降落在大理石一样的海水上,粉身碎骨。脑浆溅在崖底,肚子被礁石割破,肠子露在衣服外面,他沉入海底,肺里的空气在飞速流失,意识逐渐模糊,不一会儿,他恢复平静,悠然重回海面。太阳升起的时候,洋流正在把他带到远海的路上,他再三考虑,决定不回宿舍了,因为他突然很想去撒哈拉沙漠的一个沙丘看看,他就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他的漂流。这有点让人担心,他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他要怎样才能耐着寂寞漂过半个地球?浓雾中的灯,还有那么远,他会在路上想念故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