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生没去过几次济南城,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她,在济南待的最长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便是离世前在省医院治疗。
那时候是冬天,过几日即是元旦。前几日打电话时,奶奶大声的从电话那头跟我喊着“等你元旦回来吃饺子,给你包一兜肉的啊”,为什么要喊呢,奶奶年龄大了,耳朵不好使,说话也听不清,跟人说话也要超大声来让自己听到。虽然九十高龄了,但是村里的邻居们总是说她走路当当的响,缠过足的三寸金莲小脚不比大脚掌走的慢。都说在堂屋里坐着都能听到她从屋后经过的走路声。
那时候奶奶经常去路边坐着玩,有的时候是乘凉,也有时候是在路上轧麦子。那是一个马路和土路相交的地方,人们都叫它“小庙”因为在老年代的时候这里有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庙,修路的时候被拆掉了,但是名字还留着。那时候,在小庙上玩的人们总是说奶奶这么壮实,肯定能活到一百岁!那时候,奶奶信了,我也信了。
奶奶身体状况最初开始变差是几年前跟邻居三奶奶的一场矛盾。三奶奶是爷爷弟弟的媳妇儿,跟奶奶是妯娌关系。平常去小庙也经常一块坐着玩。大概都是经历过老年代苦日子的人。竟然为了一把柴火闹僵了。奶奶说那是芳婶子家棒子地里砍下来的玉米秸秆,芳婶子说自己用不着让奶奶抱过来烧火炕吧,但是当她去的时候三奶奶抱回了家,还指着最后残存的一点跟奶奶说不要动这是她的。奶奶当时没说话,气的回了家,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我那时候中考考完回家,看到她坐在沙发上大喘气。奶奶说快给你小姑打电话,打120,我喘不上来气。
我当时一下子就慌了,哭着给小姑打电话。直到120把奶奶拉到医院里我还是哭的懵的。奶奶在医院输了几天的氧气,医生说她是冠心病,心里有气。从那以后,两个人不再说话了,奶奶的身体也不如从前了。
奶奶去世前大姑住在我家,跟奶奶睡在一个火炕上。妈妈说那是一天半夜,大姑把她叫醒说奶奶肚子疼的难受。妈妈赶紧过去看,想把奶奶扶坐起来,可是她都疼的动不了。妈妈赶紧叫来了120。
我以为这就是平常吃坏了肚子什么的,可是这真的就是我以为吧。
奶奶在一日之内从镇医院转到县医院又转到了省医院。她在济南待了一两天,也正是在病床上躺了一两天。
她从来没在济南市区逛过,这病床上的一两天是她除了东北鹤岗外去的最远的地方。
那天的济南城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唯一的不同可能是载着她的急救车闯了几个红灯。和以往一样,市区堵的水泄不通,堵得我根本没有办法去见她最一面。
我记得那天的我又害怕又期待着奇迹发生。我给妈妈电话、给姐姐电话,打个不停。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奶奶说元旦等我回来包饺子吃。
八点多的时候,我又拨通了妈妈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妈妈说在给奶奶穿衣服准备回来了。那时候天真的我以为奶奶病好了,回来陪我吃饺子了。
可是,那辆载着我去平阴接奶奶的车却停在了火化场的门外。后来我才明白,给奶奶穿的是一件这样的红衣服。
那辆救护车半夜才到达他们用车推着盖着红被子的奶奶下来,推向冷冻的地方。
我摸着那张熟悉的、苍老的脸,感受着被子包裹中的温暖。我或许还抱有一丝侥幸:她会醒过来的。
可是我知道不会的,因为我分明感受到她温暖的皮肤下,肌肉变硬了,硬的没有一丝的生命气息。
那天,一位选修课老师说:“我的母亲两年前去世了,但是我不能做到跟你感同身受。”我说不清有多少悲伤、有多少痛苦,因为这是数不过来的。我只记得最后哭干了眼泪,泪流太多导致头疼。
现在,爸爸的手机里还保存着奶奶咽气时的照片。爸爸说“我留不住她,只能用照片来回忆了。”两三年来,爸爸换了两个手机。但是不管怎样,那部手机永远保持着开机状态。我想念奶奶,就像爸爸想念她一样强烈。但是,我不敢把奶奶的照片放在手机里,因为每看一眼就多一份思念和难过。后来发现,我甚至都没有一张跟她的合照。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妈妈说等高中毕业了再给你买手机。可是手机等的了我,奶奶却不等我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相见又分离。只不过,我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我都没有机会好好的看看她,好好的跟她说一声谢谢。
九九年阴历三月初五,也就是我出生的那天奶奶在医院外面来回徘徊。当医生打开门跟她说是个小闺女的时候,奶奶扭头就走。因为在传统观念里,养儿防老,家里有个小子才是最幸福的。因为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姐姐,奶奶无比的期待我是个小子。生下我的一个多月,爸爸妈妈又回了青岛打工的地方,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丢下刚刚满月的我。所以,从小我是奶奶用奶粉喂大的。
小时候的我,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皮”。奶奶经常抱着我去各个邻居家串门,但是我的新鲜度最多一个小时,在这家玩会又闹着去下一家。为了不让我闹,奶奶只能抱着我一家一家的串门玩,累到腿都酸了,胳膊都软了。小时候的我,邻居们形容的是“大胖小子”,哦不,是“大胖闺女”。因为又白又胖,胳膊上的肉都多得分成了好几节。奶奶怕我热,总是用手掰着我的胳膊给我扇扇子,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半夜,奶奶总是扇着扇着就累的睡着了。
奶奶说有一次半夜里,那时候是冬天,我浑身发热一直哭闹不停。她赶紧把我包裹严实,赶着去苗海诊所。但是在没有交通工具的、大雪封路的半夜里,诊所太远了。奶奶一路上滑倒了好多次,每次都紧紧护着我不让我磕到、碰到。我不知道那条路有多么长,也不知道奶奶走的多么艰难,我只知道,虽然表面上奶奶嫌弃我是个姑娘,心里却是最爱我。
妈妈是在我一岁左右回来的,包括百天的时候也没有回来。是奶奶抱着我,走着去了镇上的照相馆照了百天照。那张百天照我见过,白白胖胖,真的像一个大胖小子。
奶奶说,妈妈回来的时候,伸手要抱我,我“哇”的一声哭了,躲到奶奶的身后。妈妈也哭了。
妈妈这次回来就没再回去。不是因为家里条件好了,而是政策所迫。那时姥爷是学校的校长,镇里非逼着妈妈从青岛回来,否则就把姥爷从校长位子上拉下来。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也没有问过妈妈。大概,这在她心里一是件迫不得已的伤心事吧。
小时候奶奶经常跟我讲老年代的事情。她说你现在都有白面吃,你爸小时候都跟着我们吃大锅饭。那时候你爷爷在村大队里做饭,咱家里人多饭不够吃,你爷爷经常在裤兜里偷偷装点东西回来吃。奶奶说那时候小姑上学,要拿两块钱的学费都没有。急得小姑哭,奶奶也哭。
以前我总是以为奶奶并不是很喜欢我,因为我是小女孩。后来有一次,我跟姐姐吵架甚至动起了手来。奶奶从西屋的火炕上过来,看着我和姐姐打架,爸爸在我俩中间要拉开我。奶奶不知道什么情况,嘴里却一直在说“你们别打俺小慧慧,这是俺的心头肉啊”。奶奶不知道,这件事是我不懂事,不是姐姐的错。
以前姐姐跟我说过“其实我可羡慕你了,咱奶奶最疼的就是你”。以前并没有感觉出来,我觉得奶奶对谁都好。深刻记得有一次在学校里跟妈妈打电话,妈妈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奶奶给我留得吃的都快过期了。奶奶就是这样,不管是姑姑还是谁去看她给她带吃的去,她总是偷偷放起来等我回去吃。每次奶奶都会一一指着跟我介绍“这是恁小姑拿来的鸡蛋糕”、“这是恁大姑拿来的蛋黄派”、“这是恁妈买的大甜枣”,每次她都会说这个可好吃了,她都舍不得吃。可能久而久之,我会把这当成一种习惯,奶奶也是。直到后来,奶奶去世了,也不会有人再藏好吃的给我了。
“奶奶”是我的奶奶,“我”是我,“小说”却不是小说,而是生活,是从前的、有奶奶在的生活。
现在每当想起那个在胡同口踮起脚目送我去学校的、走路当当有劲的老太太去世了,我总会热泪盈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想写一些东西去想她,却又发现我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想她。
和其他老人一样,奶奶也曾说过:人死了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地上活着的亲人。奶奶说“等我死了就在天上看着你,你不用怕黑”,那时候我哭着、紧紧抱着奶奶说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所以现在,我知道,奶奶一定变成了离我最近的一颗星星保护着我,每时每刻。
哦对了,还有奶奶教我的童谣,那是她儿时她的妈妈教她的:月姥娘,两半个,兔子打水驴推磨,狗拿柴火猫烧火,老鼠在炕上捏窝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