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个晴天

我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只是匆匆披上大衣带着皮夹。好像有一种奇特的力量攫住了我的心，下达不容置喙的命令，将我推到户外。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沿着湖边走了好久了。

初春，新柳萌发，丝丝缕缕拂过水面，漾开水波阵阵。湖水泛着一种新鲜的豆绿色，冰凉的水气携着鱼的腥气味一并涌到我的面前，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凉气息。沿湖走了不知几圈，伴着微风，烦躁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最后我坐在一棵细柳下的长凳上，漫无目的地回忆着之前发生的种种——与家人的争执，他们送我出去避难的决心，不能与家族共存亡反要苟且偷安的羞辱感，被家人小觑愤怒

“需要花儿吗，先生？”

种种激荡的情绪尚未再次充盈心房便被打断。怯弱低哑的声音将我从神游中惊醒。思绪回归现实，我见身前不知何时有一位女士驻足。

说是女士倒也不然。她看起来年纪尚轻，浑身却有一种从容自若的成熟气韵，有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违和感。

这位女士戴着一顶圆圆的小礼帽，自上而下俯瞰我，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不知那双眼睛是怎样的动人——只留一截细长的鼻子和色泽清淡的嘴唇。她的身材高挑修长，看起来将近有五英尺八英寸。宽松的天蓝色的长裙衬得她文雅又随性，孔雀蓝丝巾裹住的一线脖颈雪白，与其相接的下颌线条清晰柔和，瘦削的下巴压在丝巾上，如蓝天浮一朵白云。

她吐字清晰，发音完整，说话时却细声细气，像个久居深闺，不常与外人交谈的名门千金。但是千金怎么会出来卖花？她的声音如醇酒般低沉，听起来有种与清甜嗓音截然不同的磁性，别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情调。

见我许久未回答，她似乎有些紧张，声音压得更细更低了。

奇怪了，明明是位自信的女士，为何偏要扭扭捏捏，平添一份古怪的违和感。

我的怔忪似乎取悦了她。女士忽而扬唇一笑，姿态落落大方，一扫先前腼腆。我的心为这个美丽的笑容轻轻抽动，一种奇特的情感让我浑身像触电一样颤动。不知怎的，我脸上带了微笑，放柔口气，“我全都要了。”

我已经摸向口袋，面前的女士此刻却轻轻摇头，示意我停止。她用一种娇柔的口吻询问:“你为何如此忧郁，先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尽管她的语气搭配上声音是如此的古怪别扭——本被新奇所掩饰的情绪重新填满心房，被主宰我的不安占据，她的问话让我又回到了那片恐慌中。

“这是最好的决定。对家族。对你。”

“但是父亲，我不能走，这种时候我——”

“你留下又能做什么？去美洲。做你自己的事。什么也不要管。”

“我如果走了，我就是懦夫，这是一种背叛！”

“这里不需要你。又哪来的背叛。”

我并不是家族荫蔽下的废物，为什么父亲不能相信我，听听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我的心为家族而跳动，为何只是因为我年岁尚轻，就要否认我的努力，我的奉献？

“先生。”一个低哑的声音轻轻呼唤。

“小先生。”声音再一次响起，将我拉回现实。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我朝她重新提起微笑，带着歉意。

“我不知你有什么问题，但是去交流吧。”女士轻声说。她稍稍屈膝，自下而上仰视着我，一汪晶莹的蓝色盛在她的眼中，果真如我想象的一般美丽。这次她没有用那重娇柔的口气，“你不说出你的感受，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不说出来，不表达自己能做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

仿佛闪电划破黑夜，光芒驱散迷雾。一种激荡的情感涌入我的心泉。狂喜之下我几近忘乎所以，不辨今夕何夕。我一把跳了起来，紧紧抱着面前这位文雅的女士：

“谢谢你，女士，非常感谢！”

这位年轻的女士似乎被我吓到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我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连忙松开无礼的手，为自己的失态致歉：

“一时失礼。我得说，非常感谢你对我得帮助——虽然你可能察觉不到。”

她似乎刚刚从之前的慌乱中回神，脸上挂着有些惊奇的微笑，“很荣幸能够帮助你，先生。”

这次她主动靠近我，向我张开臂膀。我一怔愣，忽然感受到了这位女士的热情，她面对陌生人逼的近时的勇敢，她对待失礼陌生人的宽容与体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入我的心房，缓慢而又坚定，此时的我仿佛与自己下了一个约定。我同样张开双臂，与她嵌合在一起。我感觉那种不知名的力量通过这个拥抱传递到彼此心田，四肢因此也注入了新的力量，仿佛那个一往直前的我又重新回归。我们就这样拥抱在一起，不顾来往路人打量。这种感觉陌生又让我新奇，我甚至希望时间在此刻停留。

不知过了多久，她率先松开环绕在我腰际的手臂，稍稍后退几步立定，双手背在身后，接着拾起不知何时遗留在地上的花篮，从篮子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手帕拂去花篮上的尘土，唇边笑意柔和。

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督促我和她搭话。“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她抬起头对着我，脸上的轻微的笑意逐渐放大，笑容愈发和蔼可亲，浓得像化不开的糖浆，“再见，小先生。”

这时候仿佛有什么划过我的脑海 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影子。但很快，思绪重回面前人的身上。她的善解人意，她的故作神秘，让我感觉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轻纱，若隐若现，像是有了什么只属于彼此的秘密。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抹蓝轻盈得像只天鹅，渐行渐远，直至缩成一个点，消失不见。如释重负，怀着崭新的喜悦，我浑身有种奇异的轻松。我到街边招了辆出租车，准备回家向家人阐述我的想法——就像那位女士建议的一样。

“去西部公园。”我说。

“好的，十二元，先生。”

我一摸口袋，发现钱包不知何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