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冬至迫近之日,我踩碎了鞋尖的薄霜,撞进三元湖的黄昏里。
岸边长柳早卸了翠帘,只把千万缕枯丝垂向水面——像谁随手撒开的旧线,又被风揉得软而凌乱。风是冬月特有的温凉,裹着残荷的气息:不是夏时蓬勃的香,是沉在水泽里的、混着泥腥的枯涩,像一页被洇湿的旧诗。
湖是城市的眼。瞳仁里浮着半池残荷:茎秆是焦墨色的,有的折了腰,斜斜浸在水里;有的还撑着,顶着皱缩的莲蓬,像攥着半捧碎星。水极静,把残荷的影子拓得平展,连茎上裂开的细纹都映得分明,倒添了几分工笔的意趣。偶有细波漫过,影子便颤起来,碎成一湖断续的墨痕。
远处楼群是浅灰的背景,玻璃幕墙却贪心地截了半片天:云是絮状的,被夕照染成蜜色,软得要淌下来。那光也真慷慨,漫过柳丝的缝隙时,筛成金箔似的碎光,落在残荷尖上,落在石栏的青苔里,连我垂在袖边的手,都沾了点暖。
石栏是粗粝的青灰石,缝里嵌着几星枯草。我坐下来,听见风掠过枯荷的轻响——不是萧瑟,是一种温柔的摩挲,像老时光里,祖母摇着蒲扇说闲话的节奏。忽然想起今夏,这池荷还是接天的碧,粉瓣叠着雪蕊,连风过都是香软的。可此刻看这残茎败叶,竟觉不出半分颓唐:它们是把一整个夏天的热烈,都酿成了此刻的静穆。
有老人牵着孩子走过,小囡指着残荷喊“枯花”,老人笑:“这是荷在睡觉呢,等明年春醒,又该长新叶了。”我望着那祖孙俩的背影,忽然懂了这湖的慈悲:它容得下盛夏的繁华,也盛得下残冬的寥落,就像这城市,容得下高楼的锋芒,也容得下一片湖的悠然。
夕照渐渐沉下去,天的颜色淡成了烟青。残荷的影子愈深,柳丝却亮起来,像被月光镀了层银。风又起时,我裹紧了衣领,却舍不得走——总觉得这湖是在说:不必追着春的新、夏的盛,这残败里的静,这晚照里的暖,也是时光妥帖的赠礼。
起身时,鞋跟磕在石栏上,惊起一尾鱼。水纹荡开,把天、云、残荷、柳丝都揉进一湖碎金里。原来这冬湖的黄昏,从不是结束,是时光把喧嚣滤净后,轻轻铺展的、温软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