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的海风带着咸涩,而我知道三百公里外的黄河正在入海。站在宿舍阳台向东望去,我固执地相信,风里一定混着家乡泥沙的微粒——那是黄河从高原携来,在入海口沉积成新陆的泥土。
我是黄河口的孩子。童年是赤脚踩在滩涂上的黏腻,是指尖划过翅碱蓬如焰的刺痛,是望着采油机磕头般起伏时的心安。土地是新的,年轻得仿佛能听见生长的声音——黄河在这里造出三万亩国土,我曾渴望逃离这片“新”的土地!它没有古迹。最老的建筑不过和父亲同龄。当同学谈起千年故乡,我只能沉默。高三那年,在志愿表上填满了远方。
直到站在烟台山上,看见历史在这里层层叠叠:烽火台、领事馆、老街……文明如厚书可无限翻阅。然而,面对这丰厚馈赠,我却想念起家乡那种“浅”。黄河口的浅,是时间维度上的坦率。这里没有掩埋的朝代,一切都在地表之上:石油涌出,湿地铺展,候鸟迁徙。历史不是纵向的挖掘,而是横向的铺陈——它正在发生,就像此刻黄河正安放一粒泥沙。
秋天,父亲发来视频:“丹顶鹤比去年多了一对!”背景里,翅碱蓬的红毯燃到天际。我忽然明白:家乡不是没有历史,而是在创造另一种历史——关于未来的历史。当别处保存记忆,这里正日复一日分娩新的可能。如今我站在大学这个人生“河口”,带着黄河给予的特质:泥沙下的朴实,改道也不回头的倔强,深信前方必有陆地的信念。烟台的海教会我深邃,黄河口却教会我生长——不是向下扎根古老,而是向前延伸未知。
我从未离开。每个黄河口的孩子都是候鸟,在迁徙中读懂故乡。烟台的月亮升起时,同一片月光正照着那片不断扩大的新陆——它年轻、单薄、还没有名字,但它正在成为。就像此刻的我,像所有从这片新土出发的人。
故乡从未亏欠我古老的城墙,却赐我创造新陆的勇气。那片不断生长的土地,早已将“新生”写入我的血脉。当他乡教我回望历史,故乡教我成为历史——不是被书写的过往,而是正在书写的、奔向大海的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