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格外沉,像是陷在厚厚的云絮里。清晨被一种异样的静唤醒——,绒绒的,闷闷的。心里一动,趿着鞋到窗前。果然是雪。不大,细得如同筛下来的盐末。烟台的第一场雪,总来得这样矜持,这样浅淡,像少女初试新妆,怕人瞧见似的,只薄薄地敷了一层。
推开门,一股清冽的、带着海盐气息的风,裹着雪粒子,扑在脸上。街上静极了。只有脚下“沙沙”的微响,像是大地在雪被下匀净的呼吸。这雪,竟把一切都简化了,删繁就简,只剩下黑白灰的底子,干干净净的,仿佛一卷刚刚展轴的古画。
雪还在下。看着那雪花,一片,又一片,悠悠地,不知从多高的天上启程,经过漫长的、清冷的飘摇,才终于找到一角屋檐,或仅仅是一茎枯草的尖端,作为它飘零的终点。刚落定,还未来得及舒展一下它那精妙的、六出的身躯,一阵风来,或自身那一点微末的重量,便使它悄然变形,融化,最终渗入泥土,了无痕迹。这何尝不像我们许多的念想、许多的相遇?它们在心里无声地酝酿、升腾,如云气氤氲,待到蓄满了,便凝结成一片晶莹的、具体的情致或感悟,轻轻落下。这落下的过程,便是“生”;而它触地消融的刹那,便是“灭”。生灭之间,便是它完整的一生。
我继续往前走,脚印在身后迤逦成一行浅浅的坑,忽然觉得,人的一生,或许也如这场初雪。起初,是无数渺茫的、清白的可能,在高处聚合;而后,被命运的寒风裹挟着,飘摇而下,轨迹莫测;最终,总要落在一片具体的土地上,然后,用尽全部的热忱与凉意,去渗透,去融合,去完成一场滋润。结局或许是消泯,但来过,飘舞过,以独特的姿态映照过天光,便不算枉然。
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光从那铅灰的云层后透出来一些,倒像月光洗淡了的颜色。烟台的山与城,便浮在这片朦胧的银白里,宛如蜃楼。进入室内,衣领上沾了几星未化的雪,进屋遇暖,化作极细的水珠。我低头看着,心里那片喧嚣,仿佛也已被这场初雪,悄悄拭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