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最早懂得的别离,是从一双翅膀开始的。
老家屋檐下,年年春天都来筑巢的燕子,在某个清冷的早晨,忽然就失了踪影。空巢孤零零地悬着,像被岁月摘下的一只干枯果实。我仰着头问外婆,外婆正将晒好的豆角一串串收进筐里,头也不抬地说:“走啦,去暖和的地方了。”我那时不懂,只觉得心里被那空巢钩出了一个洞,秋风直往里灌,凉飕飕的。
后来,念书时读到“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心里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了。原来古人早将离合的账,记在了这群最守信用的生灵身上。它们把告别写得那样壮阔——在湛蓝的天幕上,用墨黑的翅影,挥毫写下巨大的“一”字或“人”字,那是写给整个北方的、横跨千里的契约。它们飞走,仿佛带走了大半个热闹的秋天,留下一个愈发高远、愈发寂静的天空。
于是,等待成了别离后最有分量的部分。那空了的燕巢,在风雪里微微颤抖,它本身就是一个固执的诺言,一个为归来者预留的、风雨不侵的坐标。时间在此时显出了它的慈悲,它用季节的轮回,为世间所有仓促的转身,预设了一个温暖的伏笔。
我们人生中的聚散,何尝不是如此?火车带走的不只是人影,还有一段被共同照亮的青春时光。挚友远赴异国,视频里的笑容总隔着冰冷的屏幕和令人无奈的时差。至亲的离去,更像一场没有归期的远行,空下来的座位,让家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寒冷。
可是,当你独自穿过某个熟悉的街角,忽然闻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多年前的桂花香;当你无意间哼起一段旋律,发现那是旧友最爱唱的歌;当你在梦中推开老家的木门,看见故去的亲人仍在桌前,回头对你露出从未更改的笑容……你便骤然明白,那些你以为消失了的,其实从未真正离开。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迁徙到了你生命的更深处,与你的骨血长在了一起。
你看,此刻窗外,春风正在解冻最后一道冰凌。很快,就会有第一声怯生生的鸟啼,试探着啄破清晨的寂静。那声音,定然是从去年秋天飞走的那片云底下,准时抵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