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的雪,总裹着渤海的潮气来。
不是一夜北风紧的莽撞,是天先沉成一块浸了水的灰布,风里漫开咸腥的海味,而后雪粒子便沾着雾絮落下来——起初是细的,像碾碎的盐,扑在脸颊上凉得人一缩脖子,再抬手去抹,早化成了细水珠。等走到巷口那棵老法桐下,才惊觉枝桠已经白了尖,连挂在梢头的几片残叶都裹了层薄糖霜,风一吹,便抖落半掌的雪,落在围巾上,簌簌地窸窣作响。
这雪是懂烟台的。它不往胡同里钻那股子冽,偏往滨海路的柳丝里缠——岸边的垂柳还攥着秋的尾巴,黄绿的条穗坠着雪,像揉皱的素绫沾了碎金,风过时便荡开一片雪雾,落在积了薄雪的柏油路上,化出弯弯曲曲的印子,又被新雪盖了去。连路边的冬青丛都讨了巧,圆滚滚的冠顶堆着雪,只漏出边缘一点深绿,像孩童手里咬了半口的糯米糍。
走得慢些,便能接住烟台雪的软。它沾在睫毛上,凉得人眨眼,便抖落满袖的细碎;落在毛衣的针脚里,攒成小小的绒球,等进了店门一暖,又洇成湿痕。最妙是路过老院子的矮墙,墙头上的瓦当早覆了雪,檐角挂着半指长的冰棱,太阳一探脸,冰棱便往下滴水珠,“嗒”地砸在墙根的雪堆上,砸出小小的坑,惊飞了蜷在枯草里的雀儿——那雀扑棱着翅膀,带起一蓬雪雾,落在不远处的车顶上,印出几枚细爪印。
烟台的雪从不是孤寒。它是秋与冬的和鸣:法桐的残叶、垂柳的金穗、冬青的深绿,都被雪轻轻裹进了季节的褶皱里。连风都软了性子,裹着雪絮往衣领里钻,却不刺骨,只带着海雾的润,像旧年里母亲织的毛衫,凉,却暖得妥帖。
等雪歇时,天会透出一点淡蓝,阳光漫过雪层,把屋檐的冰棱照得透亮。这时便有孩子举着雪球跑过,雪沫子溅在裤脚,混着笑闹声落进路边的雪堆里——那雪堆早被踩实了些,藏着落叶的褐色、草茎的浅黄,像烟台的日子,杂着咸腥与烟火,在雪下温温地酿着,等晴日再长些,便顺着冰棱的水珠,滴成春的第一缕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