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夜里的什么时辰,许是梦得太沉了,竟连它第一片花瓣落在人间屋檐上的那一声极轻的叹息,也未曾听见。待到推开窗,才蓦然惊觉,眼前已是一个白茫茫、干净净的世界了。那雪,还在不慌不忙地飘洒着,不像雨,带着些急匆匆的、讨人厌的声响;它只是默然,默然地来,默然地覆盖,仿佛一位高明的画师,正耐心地,一层一层地,将他那无色的、丰厚的颜料,涂满这人间的每一处枯索与芜杂。
我于是悄悄地走出门,不敢惊动这满世界的宁静。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静默的空气里,竟显得分外清晰,像是一首唯一的、单调而又有味的歌。平日里那些棱角分明的屋脊,此刻都变得浑圆了,像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天鹅绒毯子;枯瘦的树枝,也裹了银边,绒嘟嘟的,竟有几分憨拙的可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种颜色:白的雪,与作为底子的、更深沉一些的灰蒙蒙的天。万物的喧嚣,车马的轱辘,人语的嘈杂,都被这无边的白给吸了去,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这无边的静,反倒让心里活络起来。忽然便想起明人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了,那才是真正的痴人。“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而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是一种何等的孤寂,却又何等的丰盈!一个人,在这样阔大的、清寒的背景下,便渺小得如“一芥”、“一粒”,然而他的心,却仿佛能与这整个的、纯洁的宇宙对话。我此刻的徘徊,虽无那样的境界,却也隐隐地感到一种相似的、与尘世暂时隔绝的逍遥了。
然而雪终究是要停的。不知何时,那漫天的飞舞已悄然止歇。云层似乎薄了些,透下些淡淡的、不明亮的光。眼前的雪景,像一幅刚刚完成、还未干透的巨幅宣纸画,静美得令人屏息。可我心里明白,这清白的世界是留不住的。待明日,或许只要等到午后,那日光一来,人迹一出,这完美的白便要开始它的溃退了,露出底下斑驳的、真实的地面来。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它来过了,用它的身躯覆盖过、洗涤过了,这便够了。它不求长久地占有,只求在某一刻,给予这疲惫的人间一个短暂的、纯白的梦。我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只觉得那冰凉的、清新的气,直透进肺腑里来,也将一颗心,洗得格外安静,格外澄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