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来得毫无预兆。我正埋首于一堆数字与图表之间,周遭是键盘单调的敲击声,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细密的雨。就在我抬手揉着酸涩的眼眶时,那抹颜色便毫无商量地闯了进来——是窗外一株老榆树新发的叶。那绿,不是夏日沉郁的墨绿,也非秋日凋败的黄绿,而是一种薄薄的、嫩生生的、仿佛一碰就要流出汁液来的鹅黄绿。对,就是“青”。一个几乎要被我们遗忘在故纸堆里的字眼,此刻却挟着雷霆万钧的生机,直直地楔入我疲惫的感官。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是一种被遗忘了许久的、属于清晨的悸动。
我推开椅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由玻璃与钢铁构筑的森林。我需要土地,需要风,需要去印证那一片青,并非我困倦中的幻觉。我奔向城郊的一片野地。一路上,我看见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骑着颜色鲜亮的单车,衣袂在风中鼓荡成帆;他们三三两两,谈笑着,争论着,眼睛里闪烁着某种灼热的光。那光,我忽然觉得,与他们身后那一片蓬蓬勃勃、喧哗着往上生长的草木,原是同一种东西。那是不计后果的、纯粹的生命力,是急于要将自己摊开在太阳底下曝晒的、青涩而勇敢的欲望。
脚下的泥土是松软的,带着去岁落叶腐烂后的醇厚气息。我蹲下身,仔细地看着。草芽是从枯黄的旧茎旁倔强地钻出来的,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宣告着新一轮岁月的更迭。蒲公英的锯齿状叶子摊得最开,像一朵朵小小的绿莲;不知名的小野花,含着米粒大的、深红与淡紫的苞,羞怯而又执拗。万物都在用力地“青”着。这青,不独是颜色,它是一种状态,是萌发,是未熟,是饱含着泪水与欢欣的、一切可能性开始的刹那。
这无边的青,让我想起我的,以及我们这一代人的青年时代。那时的我们,不也正拥有着这样一片内心的青野么?我们读着热烈的诗篇,相信理想可以改变世界;我们为一句承诺而彻夜不眠,为一次离别而痛彻心扉。那时的悲喜,都像这春日的天气,来得猛烈而纯粹,不带一丝折扣。我们爱得笨拙,却倾尽所有;我们走得跌撞,却从不回头。那片青野,是我们精神的故乡,是我们用以对抗一切圆滑与世故的、最后的堡垒。
风大了些,吹得万物的青涛簌簌作响,像一首无字的、雄浑的交响。我站在这片青野的中央,感受着那蓬勃的生气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身体。那些被日常磨出的茧,被岁月覆盖的尘,仿佛在这青色的风里,一层层地剥落了。我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河面的冰,发出清脆的迸裂声。
天色向晚,西天染上一片温柔的橘粉。那满世界的青,在渐暗的光线里,沉静了下来,变成一种更深邃、更内敛的蓝绿。它不再喧哗,却更显丰厚,仿佛在积蓄着来日继续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