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梧桐影

深秋的午后，阳光斜斜地裁下一片碎金，落在庭院那株老梧桐的枝桠间。树影婆娑，斑驳的光晕如旧时光的鳞片，一片片叠在青砖地上，恍惚间，仿佛踩碎了满地琉璃。

破晓时分，梧桐叶是浸在雾里的翡翠。晨风掠过枝头，叶尖悬垂的露珠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银铃。树影被朝霞染成淡金色，与檐角摇曳的风铃投下的影子交织，宛如宣纸上晕开的水墨。祖母总在这时推开木窗，将一盆清水泼向树根，水珠滚过苍劲的树皮，像一串未说完的呓语。  

盛夏的梧桐撑起一穹浓荫，蝉声如沸。叶影筛下的光斑在竹席上跳跃，恍若游鱼穿梭于碧波。我曾伏在树下的石桌上临帖，墨香混着泥土的腥涩钻进鼻尖。祖母摇着蒲扇，将晒干的梧桐花缝进香囊，针脚细密如叶脉。偶尔有花瓣飘落砚台，墨色里便浮起一抹褪了色的紫，像被岁月洇湿的晚霞。  

黄昏最懂梧桐的孤傲。残阳将枝干的影子拉长，斜斜地爬上白墙，恍若一幅老卷轴上干涸的墨痕。归巢的鸟雀掠过树梢，惊落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跌进墙角的陶瓮。瓮中积着雨水，倒映着渐暗的天光，落叶浮沉间，竟像是游在星河里的舟。祖母走后，再无人拾起那些落叶，唯有风一遍遍翻动它们，像翻阅一本无人能懂的经卷。  

冬夜，梧桐褪尽繁华，枝干嶙峋如墨骨。月光浇在疏影上，地面便凝了一层薄霜似的清辉。积雪压弯枯枝时，会有细碎的“咔嚓”声从树冠传来，如同某个遥远的回音。我常立在廊下看树影与月影重叠，恍惚看见多年前的雪夜里，祖母披着棉袄为树干裹草席的身影——那时她的白发比月光更亮。  

老梧桐依旧站在那里，看晨昏流转，看人间更迭。它的影子是时光的拓片，印着旧瓦檐的裂纹，印着香囊里干枯的温柔，印着所有被风带走的晨露与蝉鸣。或许世间最美的风景，从来不是惊心动魄的绚烂，而是这般寂静的、细水长流的生长与守望，如同梧桐影里，藏着一整个宇宙的温柔与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