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将尽时,宿舍楼的铁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那“咔嗒”一声竟比白日里清脆许多。我攥着充电宝往东门走,路灯把影子缩成小小一团投在沥青路上,倒像提着盏游动的灯笼。春夜的雾沾在唇边,竟尝出三分图书馆墨香,七分海盐的涩。
渔人码头的木栈道浮在墨色里,潮声比往常更近些。暗处忽有几点红光游移,原是几个海洋学院的学生在测夜潮。他们手中的仪器屏泛着幽蓝,数据流如磷虾群在深海闪烁。“潮高比预测多了十五公分”,低语随夜风荡过来,惊醒了蜷在缆桩上打盹的海鸥。这生灵振翅时抖落的翎羽,倒让我想起上周精读课飘落的樱瓣——都沾着欲说还休的黎明气。
防波堤尽头早有人候着。穿白大褂的姑娘抱着保温杯,化工楼的银罐子在她眼底映出碎星;戴渔夫帽的老者支着画架,颜料盒里靛蓝与蟹青正窃窃私语。我们各自守着方寸之地,像散落在五线谱上的音符,等待曙光这支指挥棒。
寅时的海最是磨人。潮水把时间掰碎了咽下,浪头数着心跳的节拍。对岸船厂的探照灯扫过时,我瞧见日语课本里背过的「東雲(しののめ)」——原来破晓前的青灰,真如和服里襟的色韵。忽然羡慕起七教那排樱花树,此刻定在月光里温习俳句,不必像我们数着分秒啃噬期待。
云絮渐染蟹壳青时,卖早点的三轮车叮铃铃碾过码头。油条下锅的滋啦声惊散了夜色,豆腐脑的雾气攀着防波堤往上爬,竟在灯塔玻璃上呵出半阙朦胧诗。穿胶靴的渔夫拖着渔网经过,鳞片坠地的脆响里,天际线已渗出珊瑚红。
忽有孩童指着海平线惊叫。但见万顷波涛皆化作玛瑙碾成的齑粉,金红的熔岩自深渊涌出,顷刻漫过货轮的剪影、鸥鸟的翅尖、少女垂在椅背的围巾。那个瞬间,化工姑娘的试管、老画师的钴蓝、我书包里露出角的《中日辞典》,都成了浮在光瀑里的透明水母。
太阳完全跃出时,卖海蛎子的大娘支起了塑料凳。夜测的学生收拾仪器,屏幕上的曲线图还沾着朝霞的胭脂。我摸着栏杆上未散的夜气,忽然懂得朱自清先生何以说“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原来逝去的长夜不曾走远,它们都躲在浪花褶皱里,等着下一个守夜人来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