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木门总在清晨发出“吱呀”一声,像奶奶晨起时轻轻咳出的那口痰。我趴在竹床上数房梁上的蛛网,看晨光从雕花窗格里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织成菱形的格子,爷爷的布鞋踩上去,便踏碎了满屋子的光斑。
夏日的午后是被蝉鸣泡透的。大槐树下的树荫沁着凉意,奶奶坐在下面纳鞋底,银针利索地划出银亮的弧。我蹲在墙根剥毛豆,看蚂蚁排着队爬过土缝。河边的芦苇荡是我和朋友们的秘密花园,夕阳西下时,我们便在芦苇荡看夕阳把河水染成熔化的金,归鸟的翅膀掠过水面,惊起的涟漪会慢慢荡到对岸的南瓜架下,那里卧着两枚被藤蔓半遮的橙黄南瓜,像土地悄悄藏起的灯笼。
秋收后的田野是天然的游乐场。稻草堆是温暖的城堡,我们在里面捉迷藏,干草的香气钻进鼻腔,混着泥土晒过后的焦香。有时会捡到遗落的稻穗,颗粒饱满的谷子在掌心沉甸甸的,像握住了整个秋天的阳光。暮色四合时,远处传来母亲们唤归的声音,惊起栖息在电线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缀满星子的夜空,像撒了一把碎银。
最难忘是冬夜里的灶膛。奶奶往炉子里添新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被揉碎的红纸。我蹲在灶前烤手,看铁锅里的玉米糁粥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把窗玻璃熏得模糊。这时爷爷会从怀里掏出焐热的红薯,烤得焦黑的外皮裂开,露出金黄的瓤,咬一口,甜糯的滋味顺着喉咙滑进肚里,连指尖都暖起来。
去年清明回村,老房子已拆了半边。河岸边的芦苇被除草剂烧得枯黄,唯有那棵老槐树还在,如今只栖几只寂寞的麻雀。原来有些时光,早已和老房子的炊烟、河边的芦苇、灶膛的火光一起,沉淀在记忆的河床里。那些岁月馈赠的珍珠,串起了再也回不去的草木光阴。如今在城市的钢筋森林里,每当闻到一缕似曾相识的泥土气息,心底就会泛起涟漪,那是故乡在轻轻叩打回忆的门环,问我是否还记得,那个在草垛里打滚、在星空下听故事的小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