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潮汐来信

海平面浮着一层薄雾，像未拆封的信笺。我踩着凌晨五点的潮声走向沙滩，凉意顺着脚踝攀上来，在膝盖处凝结成细小的盐粒。祖父曾说，赶海人要懂得与潮汐对话。三十年前他佝偻着腰在这里拾贝，而今我的运动鞋正陷进他踩过的沙窝。

六岁那年，祖父教我辨认月相与潮位的关系。满月时浪头卷着碎银扑向礁石，新月则安静得像收拢翅膀的鸥鸟。我总在退潮后的滩涂寻找"月亮的孩子"——那些贝壳内壁泛着珠光的海虹，他说那是潮汐写给陆地的情书。我的塑料桶里装满残缺的贝壳，祖父却把最完整的紫云母贝放进我掌心："残缺是海的印章，完整才是意外。"

正午的日光剖开雾气，沙滩变成融化的玻璃。渔船的柴油引擎声惊起白鹭，它们掠过海面时翅膀割裂光影，像散落的诗行。戴橘色遮阳帽的姑娘在浅滩追逐浪花，她扬起的裙裾让我想起中学时暗恋的女生。某个黄昏我们曾在这里背诵《致大海》，她将普希金的诗句叠成纸船，却在潮水漫过脚背时突然哭泣："你看，所有誓言终究要归还给海。"

潮水开始上涨时，我遇见拾荒的老渔民。他古铜色的手臂布满藤壶般的疤痕，塑料筐里躺着几尾银色小鲳鱼。"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信潮汐表啦。"他指着远处冲浪的少年，"他们只信人造浪的参数。"说话时他掏出铝制酒壶抿了一口，浓烈的酒气混着海腥味，让我想起祖父木箱里发黄的海图。

暮色将海水染成蓝墨水，我坐在防波堤上翻检今日所得：三枚带齿痕的扇贝，半片鹦鹉螺化石，还有被浪打磨成椭圆形的玻璃残片。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母亲发来信息说老屋即将拆迁。我望着正在吞噬夕阳的海平线，突然明白祖父临终前为何执意要将骨灰撒入这片海域——潮起潮落间，所有离散都会以另一种形态重逢。

晚潮送来深海的絮语，浪尖上跃动着磷火般的微光。我在沙滩写下电话号码，等待某个黎明被潮水带走。或许二十年后的某个孩子，会在太平洋某处拾到这串数字，就像我此刻握着三十年前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