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风裹着槐花香扑进纱窗时,我总想起老院那口青苔斑驳的石井。井水冰镇的西红柿裂着糖线,蝉声从浓绿的树冠里漏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一片碎银。
日头最毒的正午,整个世界都被晒得发蔫。竹床在葡萄架下投出菱形的凉荫,祖母摇着豁了边的麦秆扇,教我辨认不同蝉鸣的调子——蟪蛄的“吱吱”像缝纫机轻响,黑蚱蝉的“知了”则是铜钟般清远。她鬓角的银发沾着露水似的汗珠,在逆光里闪成金丝,腕间的银镯子磕过玻璃罐头,捞出浸得透红的杨梅。果肉咬破的瞬间,酸甜在舌尖炸开,混着井水的清凉,漫过整个夏天的燥热。
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刚才还明晃晃的日头,转眼就被墨云吞了去。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荷塘里,惊起满池青玉乱颤。我抱着膝盖蹲在廊下,看檐角的雨串成水晶帘子,远处的炊烟被风揉成薄纱,裹着柴草香漫过来。蛙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起,像是给雨幕打着拍子,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泥土翻新的腥甜。等雨停了,天上会架起双层彩虹,檐水滴在青石板的小水洼里,溅起细碎的虹光。
傍晚的燥热渐渐退了,巷口的老槐树开始落白花。孩子们追着萤火虫跑过青石板路,木屐敲出“哒哒”的脆响。卖冰粉的三轮车停在巷尾,玻璃罐里的红糖水晃着琥珀光,撒一把碎花生和葡萄干,舀一勺滑溜溜的冰粉,暑气就在这甜丝丝的凉意里化了。老人们摇着蒲扇围坐在石桌旁,讲着“吴刚伐桂”的老故事,月光从槐叶的缝隙里筛下来,在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织出银网。
如今住在高楼里,再难听见井水叮咚,空调的嗡鸣盖过了蝉声。但每当闻到冰镇西瓜的清甜,或是暴雨后泥土的气息,那些被蝉鸣泡得发亮的时光,就会顺着记忆的藤蔓爬上来。原来夏天从未真正离开,它藏在祖母的麦秆扇里,躲在老院的青石板下,在每个被回忆浸透的瞬间,轻轻抖落一身星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