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头的老槐树又落叶子了。我站在树根隆起的皱褶上,看那些金箔似的叶片打着旋儿飘落,像无数封褪了色的信笺。
树洞的缺口处积着半指厚的青苔,去年清明系的红布条已经褪成浅粉,在风里微微发颤。记得小时候总往这个黑黢黢的洞里塞东西:掉了漆的玻璃珠、写满心事的作业纸、捡来的知了壳。祖母说老树是活的,树根能听见地底的水声,枝桠里流淌着绿色的血。那时我总疑心树洞深处藏着什么,直到某天看见蚂蚁排着队把一粒面包屑运往更深的黑暗。
树皮上的沟壑里嵌着几粒铁砂,那是五十年前子弹留下的疤。爷爷说他曾躲在树后躲过流弹,树替他挨了那下,伤口处汩汩渗出琥珀色的泪。现在弹孔早被新生的树皮包裹,像结痂的旧伤,只在雷雨天气隐隐作痛。
黄昏的光线斜斜切过枝桠,把树影烙在青石板上。忽然想起十年前离乡时,母亲用树皮包了把泥土塞进我的行囊。她说老树的根须能绵延三里,只要带着这片土,游子的魂魄就永远系在故乡的经纬线上。这些年我在水泥森林里穿行,行李箱的夹层始终躺着块皲裂的树皮,裂缝里还蜷缩着半只干枯的瓢虫。
暮色渐浓时,树冠成了归鸟的驿站。麻雀在枝杈间跳跃,抖落几片羽毛似的暮云。我摸着树干上凸起的树瘤,突然触到两道歪扭的刻痕——那是我和童年玩伴比身高时留下的印记。
晚风掠过树梢,整棵树忽然簌簌轻响。千万片叶子同时翻动背面的银灰,仿佛老树在缓慢地呼吸。树根在地下蜿蜒成隐秘的河流,年轮里冻着往事的冰,而树洞始终张着喑哑的嘴,替所有缄默者保守着年深日久的秘密。
回家路上,衣袋里不知何时落进一片蜷曲的枯叶。对着路灯细看,叶脉里还蜿蜒着绿色的血丝,像是老树偷偷塞给我的、一封没有邮戳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