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藏青色毛衣总在深秋时节爬上我的肩头。母亲寄来的包裹搁在玄关三天,直到昨夜寒流叩窗,我才想起拆开那枚四四方方的纸盒。毛衣叠成整齐的豆腐块,领口别着便签:"你总说办公室冷气足。"
针脚还是记忆里的模样,错落有致像梧桐叶的脉络。十四岁那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我攥着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在弄堂口徘徊,远远望见自家窗棂漏出暖黄的光。推门时母亲膝头正卧着毛线团,织针在指间翻飞如燕,藏青色的河流在她掌心一寸寸漫延。
"冷了吧?"她没抬头,线轴骨碌碌滚过柚木地板。我蹲下来捡,看见她脚踝肿得像发酵的面团——类风湿又犯了。毛衣在冬至前夜完工,细密的针脚锁住蓬松的鸭绒,裹住我穿过整个中学时代的晨雾。那时我总嫌它老气,却不知母亲在纺织厂上完大夜班后,是蘸着月光把最后几针收完的。
地铁玻璃映出模糊的轮廓,藏青色温柔地覆住职业装尖锐的棱角。邻座女孩耳机里流淌着流行乐,我却在羊毛纤维的间隙听见老式缝纫机的哒哒声。那年考上省重点,母亲把缝纫机推进我的卧室:"城里姑娘都要有张书桌。"机头沉入箱体的那声闷响,像极了旧时光阖上眼睛的叹息。
茶水间的微波炉"叮"了一声。我摩挲着袖口新缀的贝壳纽扣,想起去年教母亲视频通话时,她总把镜头对着天花板。"这样能看见你的脸呀。"她后来在电话里解释,声音带着得逞的笑意。此刻毛衣妥帖地拥着我,仿佛江南的梅雨季从未侵袭过她的指关节,仿佛岁月还是绕在纺锤上的棉线。
暮色漫过写字楼时,我给老家拨去视频。母亲的脸突然填满整个屏幕,身后的老缝纫机盖着碎花布。"怎么不把镜头转过去?""这样你就能看清妈妈新染的头发呀。"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银丝在黑发里闪烁如未拆的线头。藏青色毛衣在空调房里渗出暖意,原来有些温度,是经纬线里盘踞了二十年的春蚕,慢慢吐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