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的海在冬天换了副面孔。仿佛造物主失手打翻了墨水瓶,原本清澈的蓝被熬成深沉的铁灰,浪尖泛着雪沫,像老照片褪色后的银边。我来时正逢寒潮,海天交界处凝固着铅云,让人疑心天地间所有的寒气都倾泻在这片滩涂了。
海鸥是唯一敢与风浪嬉戏的生灵。它们掠过浪峰时,钢蓝色的翅膀被狂风揉皱成纸片,俯冲的刹那却突然舒展,像被海神掷出的银梭。有只幼鸟跌落在浮冰间,我蹲下看它胸脯急促起伏,未丰的羽翼沾满盐粒,像裹着件不合身的冰铠甲。忽而巨浪卷来,它便随浮冰漂远了,只留下几片绒羽在风中打转。
雪是凌晨来的。起初只是零星的盐粒,渐渐在防波堤上堆出虚白的轮廓。海浪愈发暴躁了,裹挟着碎冰与雪霰,将沙滩抹平成宣纸。退潮时分,雪与浪的笔锋在此角力:浪痕是狂草的撇捺,雪迹是工笔的晕染,而鸥爪印如散落的篆章,钤在冬海这幅水墨长卷的留白处。
最猛烈的风总在子夜。月光在怒涛中碎成银鳞,海在暗处咆哮,像被惹怒的巨兽翻搅腹腔,将积攒半年的寒气喷吐成浪。那些白日里矜持的墨色,此刻竟泛出幽蓝的磷光,恍若万千海妖举着冰灯游行。浪头撞碎在脚下时,雪沫与盐雾蒙住眼镜,天地只剩咸涩的轰鸣。
寒潮在某个清晨突然撤兵。云层裂开处漏下金箔似的阳光,积雪顿时化作亿万枚碎钻,在沙滩与礁石间簌簌流动。浪花褪去戾气,蜷缩成银鱼的模样,轻轻啃噬着冰壳包裹的岸线。海风裹挟咸味掠过睫毛,竟带着几分贝母般的温润光泽。鸥群收起搏击风浪的英气,浮冰般悠闲地漂在水面,偶尔低头啄食时,翼尖便抖落一捧细雪,坠入泛着青瓷色的海水里。
漫步赏景的老人说,冬天的海在冬眠。我却在结冰的沙滩下摸到贝壳的残骸,在冻土裂缝里看见海藻的孢子,在鸥鸟喉中听到春天的颤音。当某日夕阳突然将海面烧成琥珀色,冰层便发出细微的坼裂声——那是海在翻身,把整个冬天的梦呓都化成了潮汐。